张竹坡曾说:“《金瓶梅》说淫话,止是金莲与王六儿处多。……至于百般无耻,十分不堪,有桂姐、月儿不能出之于口者,皆自金莲、六儿口中出之。”但王六儿与潘金莲毕竟不同,作者写王六儿主要是为了写财色的交易。王六儿贪淫的基调是贪财。写她的贪淫,也是为了写她的贪财。
王六儿贪财倒不是由于她出身贫穷。她原为“宰牲口王屠妹子”,在小说中出场时已为西门庆新开的绒线铺伙计韩道国的老婆,应该说,衣食是不愁的。她生性有点“淫”,与小叔韩二早有奸情,不过他们之间的偷情与“财”字并无什么关系。作者写此无非是为以后她与西门庆之间的财色交易作一铺垫,因为她“淫”,长得也可以,“长挑身材,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第三十三回),西门庆才有兴趣、有可能去勾搭她,“包占她”。然后,她才有机会凭着她的色相,从西门庆那里源源不断地得到金钱的补偿。后来,潘金莲骂她是“大紫膛色黑淫妇”(第六十一回),那是多少带有一些偏见的。否则,西门庆怎能一见她就失了魂。小说写他们初次见面时,西门庆为她的女儿韩爱姐远嫁蔡京的翟管家而到她家里,“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当见她“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自然体态妖娆”,“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时,不由得“心摇目荡,不能定止”,事后就托冯妈妈去牵线。当冯妈妈转弯抹角地向王六儿说到“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时,马上用“利”来诱说她:“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这句话,她听进去了。贞操对她本无意义,金钱才是最为现实,所以她听了毫不生气,暗暗高兴,但不相信大官人真会看上她,因而她“微笑”着问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当冯妈妈告诉她,这叫做“情人眼内出西施”,真的不骗她时,她就十分爽快地答应:“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第二天,她早就“收拾房中干净,薰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果品”,迎接大官人的来到。西门庆来了,马上给了她一个见面礼,即答应替她买了个十三岁的丫头。第二次来,又答应在狮子街给她买房子,“等你两口子一发搬到那里去住”。这正如张竹坡所指出的:“王六儿与西门庆交,纯以利者也。故初会即骗丫头,再会即骗房子。”(第三十七回批)以后两人每每相交,往往即是一种财色的交易,例如第五十回西门庆初试胡僧药时,中间就对王六儿说:“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教他往湖州织了丝来,好不好?”王六儿答道:“好达达,随你教他那里,只顾去,闲着王八在家里做甚么?”所以,张竹坡在这里又批道:“与六儿交合时,必讲买卖,见六儿原利财而为此,西门亦止以财动之也。”关于王六儿的这种借色图财的心理,在她丈夫送女儿去京城回来时的一段对话,交代得最为明白。当时,韩道国回来时,西门庆就十分大方地将五十两礼钱给了他,又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丫头,这样,“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
“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第三十八回)
这一对宝货,思想倒十分统一,都明确这是一条赚钱的路。王六儿最后说的一句话:“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半是戏谑,半是实话。王六儿为了用“色”来拴住这个大主顾,于是在极力奉承西门庆,什么事情都肯做,比那些娼妓还娼妓。所以,不难理解西门庆得到了胡僧的淫药后,第一个去试验的就是王六儿。在她身上施虐,烧的香疤也属于最多的三处。当烧香疤时,她主动地对西门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还有点担心她丈夫发觉了不好,说:“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她就一针见血地指出:“那王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的确,不但他丈夫靠着西门大官人吃饭,她也直接靠着干这营生赚钱。她和她的丈夫本来就把这事看作是一种买卖关系,他哪里会嗔?不但如此,她为了不妨害她与西门大财主之间的关系,就不断地怂恿西门庆打发丈夫到“外边去”做买卖,而且当她的老情人韩二再来纠缠时,一顿棒槌将他打出门去。不但如此,还让西门庆把韩二“拿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的顺腿流血”,吓得他“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第三十八回)。看来,王六儿为了与西门庆做这笔大生意,不论是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作出了一定的牺牲的。
王六儿与西门庆打得火热,完全是一种色与财的交易,根本没有多少情义可言。西门庆一死,就与丈夫合谋,狠心地吞没了一千两货银而远走高飞。当时,韩道国从江南买货回来,将一千两银子倒在炕上,准备明天送到西门家去。这时,他们夫妻有这样一段对话:
(韩道国)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尽管寡廉鲜耻,但还是有一点良心发现,而王六儿则把她与西门庆的关系完全是看成了一种买卖关系、金钱关系,这正如张竹坡所点出的:“写王六儿者,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在日,王六儿何等趋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知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而“人人皆爱”的金钱,真让王六儿这样的人变得那样的虚情假意,无情无义。
然而,往往使读者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个被张竹坡看来“狗彘”不如的贪财淫妇,竟有一个不错的结局。尽管她后来又一度沦落为暗娼,却勾搭上了一个湖州贩丝客商何官人。最后何官人、韩道国相继死去,她又与小叔韩二重续旧好,结为夫妇,并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田地,想来善终。或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贪淫的,恋财的,未必都有一个不好的下场。更何况,像王六儿这样的人,在社会底层挣扎,虽与社会的道德相背,但毕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丧天害理的事情。归根到底,她也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我们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她有一个不好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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