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逄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跟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 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导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糢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吩咐!”
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吩咐:“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缎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经济道:“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不一时,打伙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吩咐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现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 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像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跟前,开了箱子,拿出四锭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防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看床上倒下,就昏晕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绑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便就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箫前边教如意儿来了。比及玉楼回到里面屋里,不见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锭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也不徐顾,且守着月娘,拿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儿来。这屋里装绑西门庆停当,口内才没了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儿罢。”拜谢去了。月娘苏省过来,看见箱子大开着,便骂玉箫:“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箫道:“我只说娘锁了箱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掐。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锭元宝往屋里去了。
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槨。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定三日大殓,择二月十二日破土,二十日出殡,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细说。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经济斩衰泣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侍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桌,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月娘与了一套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与亲邻,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
【赏析】
诚如张竹坡所言,《金瓶梅》一书无论在情节结构的整体构思还是故事细节的设置上,处处都用“冷热”对比。七十九回之前,我们看到的多是西门庆势焰熏天的“热”和其中不时透出来“冷信”——如李瓶儿母子的死;而西门庆的暴毙身亡,固然结束了西门庆罪恶的一生,但同时也明确发出了全书基调由浮华喧嚣转向衰败凄惨的正式信号。此后西门庆家,再也见不到灯火楼台、酒宴歌舞的热闹繁华景象。而他暴亡前后的情景,也在李瓶儿死后哀荣的对比之下,悲凉得让人不耐。
西门庆一生不敬鬼神,不信邪祟,但他在临死之前,却频频看见花子虚、武大郎前来向他索命,这是生命的最后关头,对自己生平所做亏心事的反省,就像李瓶儿死前常见到花子虚的亡魂一样。西门庆一生害人不少,虽然都不是亲自动手,但花子虚、武大郎、宋惠莲父女之死,他都脱不开干系,尤其花、武二人是他为谋人之妻而设计害死的,他们的索命也就尽可以合理地解释为西门庆罪恶的因果报应。但即使在亲眼目睹了他的罪恶之后,西门庆仍然没有李瓶儿般的畏惧,除了“只叫人厮守着他”以避邪祟之外,终究不能忏悔自己的罪恶——这个恶棍,实在称得上十恶不赦了。
他的颟顸和愚昧,也让他和李瓶儿死前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管怎么说,李瓶儿临终前所留恋的人,终究是她所爱且也爱她的西门庆,她的不舍,也有了合理的归宿;但西门庆临死前最挂念的,却是毫不以他生死为意的潘金莲。当吴月娘和孟玉楼为西门庆祈祷上天的时候,小说家特特点出一笔:“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而西门庆尸骨未寒,她就“成全”了陈经济,在西门庆的灵床边上演了龌龊不堪的一幕,两人也从此正式勾搭在一起。回想西门庆已经病入膏肓的时候,潘金莲竟然完全不顾他的生死,没日没夜地趴在他身上自取其乐。一生玩弄女性无数的西门庆最后成了一个女人的泄欲工具——这才是西门庆真正的报应。而崇祯本批评者更把潘金莲喂西门庆吃春药与当年她灌武大郎吃毒药相提并论,提醒读者省悟这正是西门庆的所造罪孽的“因果循环”。但就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西门庆却特意嘱咐吴月娘,要担待她从前的事,一片痴心指望她们姊妹“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真是其愚不可知!
不过他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却是出奇地清醒,那就是对于他的资产状况和经营规划。看他交代陈经济,他死后家里的生意应该如何打理,某处店铺应该休业,某人欠他多少银子,甚至为自己办后事“发送”的银子的出处都想得清清楚楚,一毫不爽。一生拼搏在情欲场与生意场上的西门庆,他的“临终关怀”,毕竟比不得曹操的“分香卖履”,后者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透着政治家的权谋,也因为其赫赫名声,而为后世留下一段佳话;而西门庆,却因为《金瓶梅》的流衍而成就了其“淫棍”的恶谥,而且,他临死前最放不下的,只不过是他呕心沥血的生意上的琐细,当然没有资格为人所称道。不过,如果我们把目光从西门庆那些肮脏的情事上转移开来,并且不以道德批判的观点对他一味否定的话,会发现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 西门庆平生所做生意,无论大小,几乎没有失败过!这一奇迹的发生,除了适应着当时腐败的社会现实,大肆进行“官倒”、“官商”之外,不能不承认,西门庆具备着良好的商人素质,以及并非乏善可陈的商业技艺,从更大的方面说,他还对那个独特时代的商业活动做了极有普遍意义的诠释。
只是他仍然所托非人。这个他所谓“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的陈经济,在西门庆“哽哽咽咽地”哭着交付后事时,居然毫无悲痛、怜悯的情感流露,只若无其事地说一句:“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其冷漠和无情都写在脸上了。西门庆一死,他的丑恶嘴脸就要彻底暴露出来。我们看下一回中,陈经济迫不及待地与他的小丈母潘金莲上了床,后来更是大闹吴月娘,索要自己家当年“寄存”在西门家的财产,甚而至于逼死西门大姐,气死亲生母亲。正如张竹坡所言,陈经济不过是“西门庆影子”,衣冠禽兽而已,哪堪托付家事!专靠察言观色混饭吃的应伯爵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清楚。他告诫陈经济“有事不可自事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表面的原因是陈经济“年幼,事体上还不大十分历练”,而实际上,凭他丰富的社会经验,以及对西门庆家情况的了如指掌,他显然知道陈经济并非良善之辈。
当然,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哪一个人值得西门庆信赖。陈经济与潘金莲固然不待多言,二娘李娇儿,本就是“院里”人家出身,娼妇本性不改,水性杨花,唯利是图,故趁吴月娘生子混乱之际,轻易偷得五锭大元宝,后来又逼吴月娘把她打发回家,最终嫁给在官场、商场、情场“全方位”接替西门庆的张二官;第四个小妾孙雪娥,本来就不怎么被算在西门庆小妾行列里,而她旧日又与来旺有私,来旺从发配地回来,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私奔出逃;孟玉楼则受够了在西门府的含酸抱冤生活,毅然嫁给了与她两情相悦的李衙内。一家人只剩下了吴月娘守着一个“墓生子”孝哥,可最终传承西门庆香火的孝哥也被剃度出家,西门庆苦心经营的势焰灼人的大家庭,至此雪崩瓦解,万事皆空。
家庭成员尚不能厮守在一起,狐朋狗友们的背叛更属平常了。吴月娘的亲哥哥吴大舅,应伯爵口中这一家人的“都根主儿”,就为了二十两银子徇了私情,放过了背恩负义的李三;吴二舅则原来早就与李娇儿有奸,所以下回李娇儿在家里连连盗财,也被他瞒了个严严实实;西门庆最信任的帮闲应伯爵,虽然对西门庆之死也感到愕然和一点伤感,但现实的他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退路——转投最有可能接替西门庆地位的张二官;就连接生婆蔡老娘,也公然为接生费与吴月娘讲开了价钱。这在西门庆在世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世态之炎凉,人心之丑恶,一定是小说家心中不能抹去的痛,在他的笔下,才有了这样惨痛的场景。
西门庆生时以势、利交结同僚朋友,他在世时的众人趋奉,无非为此,而一旦他一命归西,所有的气焰势利也都随他而去,剩下的一家妇女妻妾也就成了应伯爵所言的“死水儿”,其身后的凄凉难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李瓶儿病体沉重之际,倒是吴月娘提醒西门庆要提早买副棺材板预备下,以免“直到那临时到节热乱,又乱不出甚么好板来”。后来西门庆花了三百二十两的大价钱买来一副上等棺木,让李瓶儿受尽了世人的艳羡;而“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吴月娘匆匆忙忙拿出来的,不过四锭元宝,二百两银子而已,比之当年西门庆跟她要四锭元宝,她大方地拿出五锭来的情景,隐约之间已有了准备应对日后艰苦生活的意思在。而她分娩后醒来,看到锁着银子的箱门还开着,就大骂玉箫,惹得孟玉楼对潘金莲发牢骚:“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这固然是孟玉楼的误会,但毕竟说中了吴月娘的心事: 此刻光景已不如从前,不得不一切谨慎,节俭度日了。
这副棺材的来历也值得一说。小说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的棺材,买自尚推官家,“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没想到西门庆的棺材,也仍要以此地为出处。在与李瓶儿作着精确对应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明代晚期商人势力的膨胀,以及旧官僚的沉沦和没落。
西门庆终于死了。看惯了他的寻花问柳,行奸为恶,他的死可以让很多人感到天理昭彰。中国的老话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作者用西门庆的惨死,证明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因果报应。但是作为人类中的一个个体,他有本质上恶的一面,又更多地显示了人性中固有的弱点。他的私欲之旺盛,正可看作是人性中某个阴暗角落的放大。《金瓶梅》固然“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因一人写及全县”,也当然从西门庆一人而写出众生。东吴弄珠客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笑笑生正是想让君子畏惧,而让菩萨垂怜这可悯的人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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