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还,押着许多驮垛箱笼船上,先走来家。到门首下了头口,进入里面,拂了尘灰,收卸了行李,到于后边。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作了揖。那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肥了。”来旺因问:“爹娘在那里?”雪娥道:“你爹今日被应二众人邀去门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来旺儿道:“阿呀,打他则甚!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们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雪娥便往厨下,倒了一盏茶与他吃,因问:“你吃饭不吃?”来旺道:“我且不吃饭,见了娘,往房里洗洗脸着。”因问:“媳妇子在灶上?怎的不见?”那雪娥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媳妇儿,如今不是那时的媳妇儿了,好不大了!他日日只跟着他娘们夥儿里下棋、挝子儿、抹牌顽耍,他肯在灶上做活哩?”
正说着,小玉走到花园中报与月娘,说来旺儿来了。只见月娘自前边走来,坐下。来旺儿向前磕了头,立在傍边。问了些路上往回的话。月娘赏了两瓶子酒吃。一回,他媳妇宋惠莲来到。月娘道:“也罢,你辛苦,且往房里洗洗头脸,歇宿歇宿去。等你爹来,好见你爹回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惠莲先将钥匙开了门儿,舀水与他洗脸摊尘,收进褡裢去。说道:“贼黑囚,几时没见,便吃得这等肥肥的来家!”替他替换了衣裳,安排饭食与他吃。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日西时分。
西门庆来家,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悉把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尺头,并家中衣服,俱已完备,打成包裹,装了四箱,搭在官船上来家,只少雇夫、过税。西门庆满心欢喜,与了他赶脚银两:“明日早装载进城。”收卸停当,交割数目,西门庆赏了他五两房中盘缠,又教他家中买办东西。
这来旺儿私己带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自从你去了四个月光景,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从缎子起,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打撅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大包带在身边,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现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来旺道:“怪道箱子里放着衣服首饰!我问着他,说娘与他的。”雪娥道:“那娘与他?倒是爷与他的哩!”
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到晚夕,到后边吃了几钟酒,归到房中。常言: 酒发胸腹之言。因开箱子中,看见一匹蓝缎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是那里的缎?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着回道:“怪贼囚,问怎的!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与了这匹缎子。放在箱中,没工夫做。端的谁肯与我?”来旺儿骂道:“贼淫妇,还捣鬼来哄我?端的是那个与你的?”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的?”妇人道:“呸,怪囚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狢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核儿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倒路死囚根子!”被来旺儿一拳来险不打了一跤儿:“贼淫妇,还说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 玉箫丫头怎的牵头,送缎子的与你,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成日的不值了。贼淫妇,你还来我手里掉子曰儿!”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谁说我?就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雌着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话儿,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不是我打你,怕一时被那厮局骗了。”妇人又道:“这匹蓝缎子,一发我和你说了罢。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看见我身上上穿着红袄,下边借了玉箫的紫裙子穿着,说道:‘媳妇子怪剌剌的甚么样子,不好。’才与了我这匹缎。谁得闲做他!那个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头。你错认了老娘,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破着我一条性命,自恁寻不着主儿哩!”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罢,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铺我睡。”这妇人一面把铺伸下,说道:“怪倒路死的囚根子,了那黄汤,挺你那觉受福。平白惹老娘骂你那脸蛋子!”于是把来旺掠翻在炕上,面里鼾睡如雷的了。
【赏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惠莲和西门庆私通的事,尽管瞒得很紧,然而还是在西门庆家中传开了。人都是要颜面的,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儿被遣外出,长年在外,头上已戴上了“绿帽子”,他却不知道。偏偏西门庆家有个“长舌妇”叫孙雪娥,因为没有娇艳的姿色而一直得不到西门庆的赏识,被安排在家中的厨房烧饭。看到满屋子的女人,从吴月娘、潘金莲到孟玉楼、李瓶儿,以至是死了丈夫改嫁的宋惠莲,个个穿金戴银,在人前很有模样的晃来晃去。她的心里真气啊!心想:同是女人,待遇为何有此天壤之别?强烈的嫉恨心理,再加上私下里和来旺儿存在着的一点微妙的暧昧关系,促使她把西门庆和宋惠莲之间的这种畸形的关系透露给来旺儿知道。你看,来旺儿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不见妻子,就问孙雪娥:“媳妇子在灶上?怎的不见?”这正好说到了她的痒处,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的媳妇儿,如今不是那时的媳妇儿了,好不大了!她日日只跟着她娘们夥儿里下棋、挝子儿、抹牌玩耍,她肯在灶上做活哩?”这番冷嘲热讽的话,真是话里有话,聪明的来旺儿怎不明白?这在来旺儿和宋惠莲之间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是必然的事。
这则小说主要叙写的就是发生在来旺儿和宋惠莲夫妻之间的一场争吵。这场争吵的诱因是来旺儿的喝酒,而直接的导火索则是一匹蓝缎子。这匹蓝缎子原是西门庆暗中私赠给宋惠莲的。宋惠莲把它放在箱子中,来旺儿酒醉中打开箱子,看到这匹“花样奇异”、十分漂亮和耀眼的蓝缎子,想起了孙雪娥的话,就对宋惠莲问起了它的来历。宋惠莲开始还想瞒住这件事,所以“故意笑着”对丈夫撒了个谎。谁知来旺儿根本不相信宋惠莲的话,反而一口一个“贼淫妇”、“贼淫妇”的乱骂,并且在这种“海骂”中一言道破真相。这下就如戳破了马蜂窝,宋惠莲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向丈夫诉说平日里在西门庆家里受的气,并且含沙射影地责备来旺儿听信谗言,并且告诉他这一匹蓝缎子的来历,乃是月娘所送,与西门庆没有关系。这下来旺儿才放下心来。
这场家庭中夫妻之间的争吵,是再平常不过的了。男女双方常常为各种原因发生争执,是市井闾里间经常在发生的事。《金瓶梅词话》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把这种在市井闾里间经常发生的诸如夫妻在家庭中的争吵之事等日常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文学成就。文学既然是社会生活的形象的反映,就应该全面而真实的去反映各种社会生活。这种社会生活不仅仅是所谓的军国大事和重要的历史事件,也应该包括社会上的各式各样之人的日常生活。而在《金瓶梅词话》之前,中国的小说虽然来自民间,然而在社会主流意识的影响下,它主要描写的内容乃是前者,也即各类军国大事和重要的历史事件,如包容量较大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如此。如脱胎于讲史的长篇小说《三国志演义》,其叙述的即是历史上魏、蜀、吴三国的时代风云;而展现宋代江湖造反的《水浒传》则以历史上的宋江和方腊起义为背景,揭示了封建社会中的“造反”以及“招安”的重大课题。而《金瓶梅词话》则以明代社会中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描写,由小到大,从点到面,同样表现了重大的社会课题。而且由于作者在描写时所选择的切入点乃是人们日常的家庭生活,就是普通读者们司空见惯的事,无疑可以激发他们的阅读兴趣,并且增强审美时的愉悦感。文学在表现社会上发生的各类军国大事和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同时,也应该去表现人的各种各样的日常生活,而后者可能由于切入口小而可以做到“开掘得深”——去更加深刻地反映社会生活。后来的中国小说史的发展已经表明:由《金瓶梅词话》开创的这条创作之路一直影响着明清小说的前进方向,并且产生了巅峰之作《红楼梦》。
现在再回到这则小说。作者通过这场家庭的吵架,写活了各种各样的人物。首先是这场吵架的主人:来旺儿和宋惠莲。他们可说是一对贫贱夫妻,平时生活在权贵豪门西门庆家的屋檐下,共同的苦难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尽管宋惠莲红杏出轨,然而这种红杏出轨的背后的潜意识中,有着改变这种苦难命运的动机,她压根儿不想抛弃这个家庭,对丈夫始终有着一种愧疚感。宋惠莲也深知丈夫的倔犟脾气,担心由于自己的过错而惹来更大的灾难,所以在丈夫的愤怒责骂和逼问下,始终不肯吐露出“一匹蓝缎子”的真实的来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无异于毁了这个家庭。因而说了一个善良的谎言,并且巧妙地把丈夫的火引向点燃点。而这个点燃点——孙雪娥的谗言——实在也正是来旺儿的软肋。因为来旺儿始终也没有发现妻子红杏出墙的真凭实据,而仅凭孙雪娥的冷嘲热讽的一番话以及各种暗示,他是不会全部相信的。况且,孙雪娥和他暗中也有一手,在和宋惠莲成家后,还长期地和她保持着相当暧昧的关系。如今宋惠莲红杏出墙的话,来自孙雪娥的口,他自然对它的真实性保持有一定的警惕性。作者笔下的来旺儿,出身低微,是个老实善良的人,在妻子宋惠莲的连骗带哄下,终于和她和好如初了。
在如此一场小小的日常家庭争吵中,宋惠莲、来旺儿、孙雪娥各自展现了自己的性格特征。兰陵笑笑生写来,十分传神。他们都给人们留下了鲜明的印象。不仅是这些在这场家庭争吵中出场的人物是如此,就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在这场家庭争吵中没有出场的人物西门庆也是如此。因为他虽然不出场,但我们时时可以感到他的存在。西门庆不仅是这场家庭争吵的直接起因,而且在上面所提到的宋惠莲、来旺儿和孙雪娥这三人中,他都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与其中的任何一人皆有密切的联系。这个影子人物的成功描写也很值得人们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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