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唬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窄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控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请这蒋太医来看。恰掉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官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 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正是: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赏析】
“收拾”了蒋竹山,再来驯服李瓶儿,对于西门庆来说,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何况李瓶儿的骨子里生有水性杨花之症。她的嫁给蒋竹山,缺乏一定感情基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玩感情的游戏:因为在西门庆的家中,相对于其他几个妻、妾,她自认为似乎得不到主子的恩宠,所以在治病期间,经不住蒋竹山花言巧语,答应和他成婚。她和蒋竹山其实是在玩感情之火。两人不是不可以结婚,然而要结婚,较好的选择是远离他乡。因为清河县的地盘在实质上是属于西门庆的。更何况,李瓶儿曾是西门庆的相好,而蒋竹山在清河县里势孤力单,一旦有事,实难和西门庆抗衡。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不被人祝福的悲剧。聪明如蒋竹山,为何看不透这一层呢?
李瓶儿在失去蒋竹山以后,才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出于她的本性,也许是经历了和蒋竹山的一次失败的婚姻,或者是慑服于西门庆的威势,还有她感觉到西门庆威猛的身躯和旺盛的性欲能满足自己亢奋的需要,这位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她“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急切地盼望着昔日的情人西门庆的到来。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批评她的水性杨花,甚至可以指责她的下贱:难道世界上再没有男人可以改嫁了?为何还要回到西门庆身边去?更让人百思不解的是:西门庆在实际上还是害死丈夫蒋竹山的刽子手呢!应该说这些都没有错。然而,人是有思想的高级动物。而人的思想由于各人的家庭出身、社会阅历以及人生道路的不同,再加上客观外界的社会现实环境等等的影响,而具有各自不同的特征,呈现出多元和复杂的丰富性。即如李瓶儿来说吧,她就是一个思想十分多元和复杂的女人。表现在行动上的各种举措,也就是她的这种多元和复杂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用一句文学的理论语言来说,就是文学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呈现在李瓶儿身上的思想是很复杂的。她爱西门庆,但又受不了他的冷落,所以一气之下嫁给了蒋竹山。然而,在她的心里还是有着西门庆的影子。当她把蒋竹山和西门庆对比时,发现睡在自己床上的蒋竹山“腰里无力……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的银样镴枪头”,无法和西门庆相比,所以产生了“吃着碗里的,同时还想着锅里的”心态。当她知道蒋竹山被人重打,输了官司,落得人财两空时,非但不同情丈夫,站在蒋竹山一边和邪恶势力作斗争,反而数落、责怪他,甚至还要赶他出门,说什么:“你还欠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活生生把受诬落难的蒋竹山赶出了门,哪里还有一点点妇人的慈爱心肠?在《金瓶梅词话》的人物世界中,我本来颇为同情李瓶儿。她本为良家妇女,只因长得很有姿色,被好色又有权势的西门庆掠夺到手。她的“红杏出墙”,再嫁蒋竹山,在西门庆的眼皮底下过上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也算是对西门庆这个恶魔的一点小小的反抗,闪现出思想上的一抹亮色。她是个有阅历的人,经历过生活的坎坷,前夫花子虚就是活活地被西门庆“气丧”而一命呜呼的,又屈辱地和西门庆共同生活过一段日子,理应对这位“坑妇女的领袖”的人品及为人等等有所理解,至少在感性上也会体认到西门庆的坏蛋本质。然而,她为什么还对蒋竹山会是这个态度呢?如此狠心,简直让人寒透了心。蒋竹山再不好,总不会比西门庆更不好吧?即使他有千错万错,总不会比杀人夫、夺人妻的西门庆更不好吧?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李瓶儿好歹也跟蒋竹山做了一段夫妻,就算是半路出家的“露水夫妻”,也完全是出于她的自愿,况且还是蒋竹山明媒正娶的呢?人,怎么可以这样呢?李瓶儿,你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呢?
李瓶儿感念西门庆,在感情、欲望和伦理道德之间选择了前者。这本是她的个人的事,也许已展现了时代的好恶。然而,不讲伦理道德的感情缺乏发展的深厚土壤,是很不可靠的。后来的事态发展果然也应验了这一点。对西门庆极其痴情的李瓶儿等来的只是西门庆对玳安的一句冷冷的交代:“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可想而知,李瓶儿的再次进入西门庆家是何等的屈辱呵!屈辱得连西门庆在“新婚”的头三日一次也没有到她房里去,那个自称贤惠淑妇的大娘子吴月娘也在她进门的第一天为是否去迎接她而徘徊在门口。这实在是李瓶儿的咎由自取。
心高气傲的李瓶儿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她选择了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反抗方式:上吊自缢。这一来,惊动了全家,也惊动了西门庆。不过,这次是他“袖着马鞭子”进房的。这则小说的重点是写西门庆进房后“驯服”李瓶儿的经过,作者层层写来,分外清晰。他先是把丫环赶走,对着李瓶儿破口大骂“淫妇”;接着“拿一绳子丢在她面前,叫妇人上吊”;然后“心中大怒,教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然后又是“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然后又是“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发泄心中的愤怒等等,直到李瓶儿求饶,说尽好话,并且直接表白了“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后,西门庆才罢休,两人重归和好。从这段驯妇的艺术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西门庆真实的内心世界。他在家庭中的残暴面目,于此展露无遗。李瓶儿有什么错?她只是不甘受西门庆的压迫而想追求个人的幸福而已。如此的不尊重妇女的人格,活现出一个天生的性虐待的狂徒形象。
这则小说在表现西门庆的家庭暴力的同时,着重刻画了李瓶儿的复杂的人物性格。这是《金瓶梅词话》这部伟大的文学名著提供给我们的文学新成就和新发展。如李瓶儿这样的性格十分复杂的艺术人物形象,在我国的文学发展史上,无疑是第一次出现在小说《金瓶梅词话》中。在《金瓶梅词话》之前,中国文学也创造了无数栩栩如生的人物艺术形象,但这些人物艺术形象的性格特征表现得较为单一。远的不说,即以同样是作为长篇小说名著的《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来说吧,都是如此。李逵的勇敢和鲁莽的性格特征在小说中被刻画得十分鲜明,然而他缺乏丰富性,显得比较单一。再如诸葛亮,他的智慧和机敏在小说《三国志演义》中大放光芒。然而读者记住的也就是这样的平面化的诸葛亮,没有留下更多更深入的立体性的人物形象来。话本小说“三言”中的人物形象也是如此。而我们读《金瓶梅词话》则不然,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明显趋于复杂化,思想也变得多元化起来。李瓶儿是如此,西门庆也是这样。其他艺术人物也大多呈现出这一艺术特征。这是很了不起的。它预示着中国小说开始由讲述体向书面体、由古典化向现代化、由艺人向文人创作发展的历史转型期已经到来。《金瓶梅词话》无疑是其鲜明的标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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