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常时节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个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了不的。恰遇西门庆自从在东京来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 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只见小小茅檐儿,靠着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五七个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里横着一张柜台,挂几样鲜鱼鹅鸭之类,倒洁净可坐。便请伯爵店里吃三杯去。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时节拉了到店里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薰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时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够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早;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罢。”常时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屋里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游玩。原来西门庆后园那藏春坞,有的是果树鲜花儿,四季不绝。这时虽是新秋,不知开着多少花朵在园里。西门庆无事在家,只是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在花园里顽耍。只见西门庆头戴着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玉楼上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潘金莲上穿着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儿,白杭绢画拖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只有李瓶儿上穿素青杭绢大衿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儿。四个妖妖娆娆,伴着西门庆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且说常时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欢的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里?”书童道:“爹在园里顽耍哩。”伯爵道:“劳你说声。”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出来。”两人坐着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地。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够一半哩。”常时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的。恁做着许多绫绢衣服,哥果是财主哩!”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地还不见到?不知他买卖货物何如?这两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关了些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阁着,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 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去了。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几个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有诗为证:
积玉堆金始称怀,谁知财宝祸根荄。
一文爱惜如膏血,仗义翻将笑作呆。
亲友人人同陌路,存形心死定堪哀。
料他也有无常日,空手俜伶到夜台。
正说着,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了。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瞅不睬,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掉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睬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赏析】
伴随着《金瓶梅》的流传,书中至少有两个人物可称千古不灭——准确地说应该是遗臭万年——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中已成为纵欲和淫恶的代名词,他们就是这部奇书里的两位男女主角,西门庆和潘金莲。众所周知,作为艺术形象的西门庆和潘金莲最早出现在明代另外一部奇书《水浒传》里,还仅仅是无关紧要的配角,只有到了从这部小说中敷衍生长出来的《金瓶梅》里,他们才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和生动性。就西门庆而言,一方面,他把《水浒传》里西门庆的性格和形象进一步发展完整,贪婪、自私、无耻、狠毒、无法无天、淫欲无度,道德上成为集“酒、色、财、气”于一身的恶德的典型;另一方面,他又是那个时代集合了晚明封建社会中“三种黑暗势力”,即官僚、恶霸地主和新兴商人的全部罪恶的杰出形象代表,带着鲜明的时代印痕。就人物形象而言,不仅有着极强的认识意义,在艺术上也有着独特的审美意义——后者充分地表现为这个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多面性,使他超越了以往一切恶德象征的艺术形象,以其真实可信和鲜明生动,为中国民族小说的人物画廊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艺术典范。
本回所叙的西门庆周济结义兄弟——帮闲常时节的情节,就让我们看到了西门庆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体现了这个以“恶”著称的人物性格中“美”、恶并存的一个侧面。
从本质上说,西门庆是一个商人。既有着对于钱财的渴望和贪婪,同时也像资本主义初期拼命进行资本积累的资本家一样节俭甚至是悭吝,甚至对他的妻妾也是同样不肯乱花一分钱。不要说王六儿、宋惠莲这些“外室”,就连最受宠爱的潘金莲,也经常只是在充分地满足着他的淫欲的时候才开口索取衣物;第七十九回他临死之前,他在极度痛苦之中对自己财产清醒的处分和安排,也清楚地表现出在他的生活当中,“财”和“色”的地位是同等重要,就像哪个女人他都想霸占一样,一分钱都不肯轻易放过的。
但他的“慷慨”却同样使人印象深刻。
西门庆所谓的结义兄弟,固然都不过是他的帮闲,但最常来往的,却只有两三人而已。最初是应伯爵和谢希大,后来则又加上了常时节,形成以应伯爵为核心的三人“组合”。应伯爵自是因为他的善谑而得到西门庆的青睐,而常时节则大概仅以他的忠诚,才使得西门庆对他另眼相看,不仅任由他们时不时地来“白嚼”,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西门庆也表现出了与他对待其他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妾——大不相同的大方和慷慨。
在西门庆的众帮闲中,常时节可算是个穷光蛋。张竹坡以为,这一名字显然谐“常时借”之音,是不错的。此前常时节已经跟西门庆借过一次银子,那是在第十二回,众帮闲“摽”住西门庆,一连十几天吃住在“院里”李桂姐家,被桂姐笑话他们只会“白嚼人”,众人面子上过不去,商议凑钱请西门庆和桂姐吃酒。结果常时节是跟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后来还写在了嫖账上了事。他的穷困也在第十四回里表现出来。那次是西门庆“十兄弟”的聚会,本来应该轮到在常时节家,可因他家没地方,只好请众人去永福寺玩耍。直到上回书里讲到,常时节连房租都已付不起,被房东催逼,只好等到西门庆从东京回来之后,借看望他的机会,求西门庆能周济他几两银子,“寻间房子安身”。但因为西门庆刚出远门回家,事务不断,再加上去东京给蔡太师(现在已经成了西门庆的干爷)的花费着实也不算小,就让常时节先等一阵子。哪想到常时节的老婆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窘迫的生活,每天对着常时节连讽带骂,让常时节无颜以对,只好请出西门庆最宠信的应伯爵,跟他一起去求西门庆的恩赐。
小说在叙写借银事之前,颇有深意地先写了应、常二人眼中见到的西门庆及其妻妾们衣饰的豪阔:“只见西门庆头戴着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玉楼上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潘金莲上穿着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儿,白杭绢画拖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只有李瓶儿上穿素青杭绢大衿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儿。”一派富贵景象。而接下来更让他俩看到了富人家做冬装的阔绰:单是吴月娘一个人的过冬衣服,两个人抬来的一箱“还只得一半”。这怎能不让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常时节艳羡不已,由衷地赞叹“哥果是财主哩”。
或许正是在西门庆这样的豪富对照之下,常时节又是自卑,又是惭愧,借银一事,于是无从开口。幸而应伯爵受他之托,已承诺替他向西门庆求情,看他此时开口,先以商人李三、黄四借银事“起兴”,再“挨到(西门庆)身边坐下”,见景生情,水到渠成地过渡到常时节的借银问题上来,既获取了自己的利益——李三、黄四是借取的商业资本,应伯爵从中自然可以获得一份“中人钱”即中介费——同时又照顾到了“会中兄弟”常时节的情面,真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单凭这份才能,也足以称得上是“帮闲之祖”了。
顺利获得西门庆先期借给的应付日常生活的十二两银子之后,常时节接下来与妻子的表演,则颇得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寓言之神韵。帮闲在主子面前舐痈吮痔的卑劣,得到主子眷顾时的洋洋自得,对妻子、家人恃宠而骄的丑态,在这段表演中可谓穷形尽相。而常妻那种始则怨气满腹,看到白花花银子时的转嗔为喜,受到常时节冷遇后的委屈和惧怕,也类似于春秋战国时的苏秦富贵前后,他嫂子对他“前倨而后恭”的态度,同样让人印象深刻。《金瓶梅》崇祯本的批评者在这里有一段评语说,“止此一物(按:指银子),其未得也,妇人怨之骂之,而哑口不能对;其既得也,则冷讥热讪,使之陪笑;陪笑不已,使之下泪。写贫家一种有柴米而无恩爱夫妻情景,真令人欲哭。”对于金钱在世俗社会中的地位固然说得不错,但未免对于帮闲的丑态轻轻放过了。
对于一贯处于被批判和讽刺境地的西门庆,崇祯本批评者却不禁赞道:“西门庆一段脱手相赠,全无吝色(啬)处,古今所难。”其实西门庆这样的表现并非仅此一次。第六十七回,应伯爵因生子而倍感拮据,曲尽心思来借钱时,西门庆也是面无难色,连借钱“文约”都不要写,就“借”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尽管凭他对应伯爵的了解,很清楚这银子一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必须要澄清西门庆这样做的动机。每次我们看到他不惜血本,或是进京为当今太师蔡京寿诞送寿礼,或是在家结交各级官员,目的都是为了能攫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前者本身也是为了更大的经济利益),而他在本回里对于帮闲常时节的接济,却并没有指望这样的回报,不只“借出”的数目并不算小的钱款利息都不去计较,连借款本身都是白白相送。用他自己的话说,“兀那东西(指银子)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虽然在他攫财的过程中,他其实并未真的表现出如此的豁达,但至少对于两个帮闲朋友,他的表现总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因此,虽然这一回的补作者仍不免“陋儒”之讥,但他对于西门庆的刻画,还是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甚至对于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也作出了极大的贡献。《金瓶梅》赋予他的多侧面的丰满性格,使他在生活原生态般的小说世界中,同时又成为真实而生动的“这一个”。西方的小说理论家福斯特用“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和“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来区分性格丰满和性格单一的人物,而后者又常被称作“类型人物”或“漫画人物”,是作者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创造出来的,并非“真实人物”,更近似一种“概念”。《金瓶梅词话》对于西门庆形象的描写与刻画,无论是原作者还是续作者,都尽量避免将其描写成这样一个不够真实的“扁平人物”。仅凭这一点,续作者也应该得到对他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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