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尤三姐》解说与赏析
尤三姐,是《红楼梦》中所用笔墨最少且最为成功的重要人物之一。“红楼二尤”曾被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在读者、观众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同尤二姐相比,三姐不但笔墨篇幅不如其姐多,而且就其与贾府以及社会的关系也远不如二姐复杂。若在一般作家笔下,很容易被写成尤二姐的陪衬,甚至可能成为多余的人。然而,在曹雪芹笔下,“二尤”是一柔一刚,珠联璧合,相映成趣,熠熠生辉,成为红楼宝库中光彩夺目的两颗明珠。
尤三姐和尤二姐的出身、环境、际遇是相同的,结局也是相似的,然而由于性格迥异,便走上了与二姐不同的道路; 也因生活态度和所走道路的不同,便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尽管长期以来在对尤三姐的评价上歧议纷呈,也尽管存在两种《红楼梦》(脂本与程本)以及曹氏原作与高鹗改塑等问题,但作为欣赏,从审美角度看尤三姐这个艺术形象,我们是以通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为对象的,从作品的实际出发,尽量客观地作一番审美赏析。
尤三姐的一生虽然很短暂,但却以悲壮的气势演奏出人生的三部曲。作者以传神笔法,连续演出屈辱、抗争、殉情三个交响曲。
她出身贫寒,又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在只有门口两个石头狮子才是干净的宁府,在行同禽兽的贾珍父子的暗逼明诱之下,充当取乐的“粉头”。这心灵上的创伤,不可抹掉的污迹,只能以忍辱求生和变态发泄的方式来应付。三姐到底与贾珍父子是什么关系,书中只有二处点到,一是说贾蓉“素日因与他两个姨娘有情”;一是写贾珍在贾琏与二姐成亲二个月后,趁贾琏不在,到新房去看尤氏姐妹,尤老“会意”地与二姐让出来,任由他与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自在取乐”。其实,尤三姐与二姐在对待贾氏兄弟父子的“取乐”面前,态度是有区别的。第63回写贾蓉挑逗的只是二姨,就是贾琏“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正因此,贾琏才提出娶二姐。其实,论长相,三姐“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贾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论关系,二姐原与贾珍有首尾,贾琏娶三姐才更合适。之所以不娶三姐,关键就在于三姐对贾氏兄弟的态度。这种深藏于心底的屈辱和不平,只有在一定的时机到来之时才会像火山一样地爆发。
正是三姐的心中不平之气,才接着演出了一幕声色俱厉的壮剧,奏出了心中激忿的抗争的高音。当贾珍、贾琏拉上尤氏姐妹,要一处饮酒取乐时,三姐一腔愤怒之气终于找到了喷发的时机。她指着贾琏笑道:“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一顿痛快淋漓的大骂,无异于铿锵有力的声讨。“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 “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自此以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这个情节是全书中最生动、画面感最强的场景之一。那声口,那气派,那神情,那氛围,很有舞台戏剧效果。与王熙凤的出场、大闹宁国府一样,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闹,便为其后的思嫁柳二郎,演出殉情悲剧作了思想的、心理的、逻辑的准备和铺垫。因为三姐接连大闹,贾珍断了思念,贾琏怕将来与凤姐有一场厮杀,于是商量将其嫁出。三姐明确表示:“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这种婚姻观和择偶标准,比其蔑视权贵的勇气,更是令人叹服。这就出现了纯洁高尚的婚姻爱情理想追求,与其所处环境给她造成的“不贞”,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便注定了她的悲剧结局。
尤三姐对爱情是那么坚定、执着。自从她当着二姐和贾琏的面,说出自己所爱的人就是柳湘莲之后,“果真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当贾琏外出归来并捎回柳湘莲所赠订情之物鸳鸯宝剑后,“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然而,柳湘莲得知尤三姐是贾珍、贾琏的小姨子,顿生反感,说东府除两只石狮子,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后悔将鸳鸯剑交给贾琏。柳湘莲的反悔,当然是出于贞节观念和对宁府的鄙视。这在当时,正是一切正人君子的共识,只有贾琏一类无耻之徒,才不把淫荡失节当回事。从三姐自杀之后,柳湘莲痛哭“贤妻”看,他的反感主要还是出于对贾珍的鄙视。但对于尤三姐来说,柳湘莲提出收剑退婚无异是晴天霹雳,只有绝望,面前摆着的道路只有死亡。正当贾琏与柳湘莲议论退婚一事,三姐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芳灵惠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尤三姐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不仅被社会所害的尤三姐无可指责,就是柳湘莲也不应受到“封建贞节观严重”之类的责难。
尤三姐刚烈的个性,不仅与尤二姐比,泾渭分明,就是与《红楼梦》其他女性比,也独具鲜明特点。与凤姐比,她是泼辣而不狠毒;与邢岫烟比,她是贫寒而不卑微;与金钏比,她是刚烈而不恭驯;与可卿比,她是淫丽而不沉沦;与黛玉比,她是坚执而不缠绵;与晴雯比,她是豪爽而不怨尤。总之,她就是她,正如黑格尔老人所说的“这一个”。
在欣赏之余,我们不能不叹服曹雪芹巧夺天工的写人艺术。在第69回,作者又以尤二姐梦中与三姐对话,补了一笔,写出了三姐的知人与自知之明,指出二姐“一生为人心痴意软”,揭出凤姐“外作贤良,内藏奸狡”,检讨“你我生前淫奔不才”。这正如鲁迅先生所云:“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全集》第8卷)。尤三姐,就是这样一个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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