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生子加官》解说与赏析
本段以西门庆当官展示人情世态,以李瓶儿产子表现诸妾争风,两部分各由“擅恩赐爵”,“典恩告贷”,“内相贺官”、 “趋炎认女”和“金莲邀宠”、“瓶儿生子”、“藏壶构衅”、“怀嫉惊儿”等故事构成。两部分既互相交溶,又各有侧重,成为西门庆家族走向鼎盛时期的极为重要的两级台阶。
西门庆原本是个浮浪破落户子弟,书中第2回说他“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讼事过钱,交通官吏”,可见他是先有了钱,才去招揽公事的,而这“发迹”,无疑是指他经商有道。纵观西门庆以后所走道路,他从事的主要活动还在子经商,因而,他本质上首先是个商人。但他又不同于一般专以经商牟利的人,他在地方上把揽词讼,结交官吏,逞凶施霸,又因姻亲的关系,他的贿赂人情可上达于朝廷显贵,能将天大般险情化为乌有,为了巩固这种联系,所以他备了生辰纲差家人往京城去给蔡太师贺寿。可以说,直到此时,西门庆还没有梦想过官袍加身,并不如有的论者所说,他备礼的目的就是为了蔡京赐爵。所以,来保回府后向西门庆报喜,西门庆还无所知觉,问:“喜从何来?”当他看到印信札付,果然平步登云,就不禁“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了。作者这样的写法是很巧妙的,否则难免落入“捐官”旧套。
明代后期,我国的封建经济还占着统治地位,但资本主义萌芽呈空前活跃的态势,后者带来了城市的繁荣、商业的兴盛、商人的崛起。在强大的封建势力的抑制和包围下,我国16世纪的商人面临着一种难堪的抉择:想不要封建阶级的庇护以求独立,事业就不可能取得完全发展,若要依附封建阶级以求发展,就势必陷入自我迷失自我异化的绝境。西门庆正属于后一种情况,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我国前资本主义时期商人中的一部分人和封建势力结盟的事实。前者从经济上接济后者,以求得政治上的接济。当西门庆手眼通天,多次将经济的触角伸向朝廷显贵时,蔡京觉得收受厚礼后“无物可伸”,同时为了日后这条财源不绝,也为了网罗地方鹰犬,他采用了授官一途。再看蔡京当厅与来保所说的沧州盐商王四峰一事,那种对答口吻已类乎讲谈生意,与“受金赐爵”加以对照,确实是很有趣的。我们在蔡京的厅堂上,感受到了很浓的晚明官场那种腐朽的氛围。
西门庆毕竟不是寻常的“一介乡民”,在地方上虽“不在其位”,但已“久谋其政”了,对官场上的那一套,他是熟悉的,平地登云之喜,并未使他飘飘然,更不会慌乱失措,他将喜之由头归为两点:太师老爷的抬举,官哥儿“脚硬”带来的好运道。接着作者用浓重的笔墨渲染了地方上各级官员及太监前来贺官、吃官哥满月酒的喜庆宴乐场面。世人看到,西门庆自踏入官场,确实权势赫赫,炙手可热,连“齿德俱尊”的两位老内相也“屈尊”前来作贺,自然对西门庆刮目相看。于是李桂姐就上演了一幕“趋炎认女”的好戏。丽春院李家本与西门庆关系特殊:西门庆娶了李娇儿作妾,后又梳笼了她侄女桂姐。第一层是由商品关系导致的姻亲关系,后一层纯是肉体当商品的买卖关系,不过后来因西门庆大闹丽春院一度中止。当官之前的西门庆,不管是他到丽春院嫖妓,还是由李桂姐来府弹唱陪笑,这中间都是以金钱为媒介,双方都有中止这种关系的权利,老虔婆还曾指着西门庆说: “不思量自己,桂姐不是你凭媒娶的妻。”现在不同了,西门庆当了官,可以有权动用行政手段,随时征用登记在册的在籍乐伎,应答官府和官员私家,你看,西门庆不是“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大摆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牌色长承应,吹打弹唱,后堂饮酒”吗?这“出票拘集”就是官府的命令,更要紧的是提刑官有管辖“三院”之权。笼络住西门庆,大有讲究,所以,李桂姐借官哥儿满月之机,送礼庆贺,连日陪宴,还觉得不可靠,于是连夜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绝早就去认为干亲,自我降为小辈。机灵的应伯爵当然马上看出其中的奥秘,他对因没赶上取巧的吴银儿说:“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真是一语破的。说起应伯爵,真是个极善逗趣浑闹的篾片,在古今各类帮闲中,他的心智和技巧实在可算上乘,这在“典恩告贷”一节中,他又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他不仅顺顺当当地替吴典恩弄到了一百两无息无期的贷款,自己还从中捞到了十两银子的“回扣”,施主西门庆出脱了银子,还被他一番美言熨得坦坦贴贴。
就在西门庆迈上官阶的同时,他家庭中潘金莲与李瓶儿的较量也在一轮一轮悄悄地进行。来保赴京后不久,瓶儿在翡翠轩内向西门庆报告了已怀孕的消息,不料话儿被潘金莲潜听了去,顿时如泼倒了一罐醋,她马上语含讥刺,好几次羞得李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要说那些顽笑话还稍稍带有机智的成份,那末,瓶儿生产那天,潘金莲就纯似歇斯底里大发作了。她先是诋毁瓶儿怀的孩子是野汉子的,看到月娘为瓶儿临盆忙乱关心,将自己备用的物件儿拿出去应急,就咒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她听到助产婆让瓶儿改变姿式以利生产的话,又咒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欢喜。”恶毒的咒语并未能阻挡孩子的顺利降生,“呱”的一声,打破了潘金莲的希望,于是,她只得自闭门户,向隅悲泣去了。
封建社会中一夫多妻制下的妻妾争宠,或诸妾争宠,是家庭纠纷的主要来源,这一丑恶的人生现象,在《金瓶梅》中得到了最广泛、最激烈的体现。西门庆有五个妾,名义上的名次丝毫不能说明她们地位上的不同,这只要看看孙雪娥和李娇儿就可知道了。妾最主要的是需赢得家主的欢心。丈夫既是财产的主人,对婢妾又掌有黜陟予夺之权,如孙雪娥就被西门庆摘了头面衣服,只教她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她见人,因此,献媚固宠就成了作妾者保卫自身利益的生死存亡的斗争。本段中,无论是李瓶儿的私语翡翠轩,还是潘金莲的醉闹葡萄架、兰汤午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不单在于性爱土的排他性,更是为了各自在家庭中的地位,为了巩固加强这个地位,捷径便在于生子。依赖青春时期的色相事人,一旦年老色衰,宠即离而远去,生男育女才是母以子贵的唯一出路,尤其西门庆家中尚无子嗣。金莲眼看李瓶儿已走到捷径的终端,作为一个贪妒淫狠的女人,她自然焦虑非常。瓶儿怀孕、生子之前,金莲与她的矛盾,还只是一般的争风吃醋,之后,潘金莲就开始以各种手段来暗中算计瓶儿母子。在“藏壶构衅”一节中,金莲看到瓶儿产子,举家庆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一口恶气难以发泄,恰巧发生了丢失银壶的事件,她就想借琴童藏壶连累瓶儿受责,没料到只顾出气痛快,却让西门庆碰了个硬钉子。看到西门庆袒护李瓶儿,当众给自己下不了台,金莲深深感到自己是被“陷到泥里”的人了,她想到,要改变这种处境, 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除掉这“尿胞种子”,随后,她就作了谋害官哥的初次尝试。如果孤立地读书中这段文字,恐怕很难看出金莲“走到仪门前,一径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是一种谋害,现在我们却不免为这“小人伢儿”的生命而担忧,原因就在于我们已逐渐把握住了潘金莲这个人物的性格,作者也早已作了层层铺垫,由好淫争宠而生妒嫉,由妒嫉而起谋害之心的思想过程已交代得很清楚了,到这里只需用白描手法略一点染人物的行动和语言,就自然水到渠成。对潘金莲来说,这次尝试的失败之处在于官哥儿受了惊吓,只不过略服了点汤药就痊愈了,成功之处在于,她试出了官哥儿确实受不得一点儿惊吓,到半夜就发起寒热来,这为她日后豢养雪狮子惊杀官哥儿打下了思想基础,作者也因此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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