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牛浦郎冒名行骗》解说与赏析
匡超人的丑行劣迹已令人不齿,作者却意犹未足,又押上了一位更为出奇的假名士牛浦郎。这便是原著第20回至24回所描写的“牛浦郎冒名行骗”故事。
牛浦郎一出场,便和匡超人一样“古怪”。匡超人出场时是面前摆着拆字摊,嘴里却在念文章; 牛浦郎则是“右手拿着个经折(经商人家记帐的纸折),左手拿着一本书”,“映着琉璃灯便念”。这自然引起庵中老和尚注意,他关心地问牛浦郎的姓名、为什么来庵读书,并主动为他提供方便。牛浦郎这时尚懂规矩,他上前作揖,“叉手不离方寸”,对老和尚的关心和帮助他深为感谢。而且,当老和尚问他为什么不读文章而念诗时,他回答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什么应考上进! 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这更讨了本也不俗的老和尚的欢喜,老和尚便主动说等些时候送两本诗给他。
不过,牛浦郎虽然“出语不俗”,欢喜读书,但其本性却不十分善良。他刚开始念书,便是从家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的,所以一旦所说老和尚藏有诗本,便又顿生贼念,乘“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念经”之际,“把房门掇开”,“寻着一个枕箱,……把锁捵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这一连串动作,俨然是一惯偷所为。更为卑鄙的是,他不仅偷了人家的诗稿,而且偷人家的名号。他看到诗稿中有“呈相国某大人”等题目,便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等,都是现任的老爷,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 想到这里,他不禁产生了盗名之念,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
能否顺利地刻到图章,是牛浦郎能否冒名成功的关键。所以他当晚回去盘算,精心安排好前后细节,第二天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然后才胸有成竹来到郭铁笔的刻字店。一进店,他便大模大样地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这两方图书。”完全是一副老名士的风度。接着又毫不犹豫地在郭铁笔递来的纸上写下了“牛浦之印”、“布衣”两个名号;郭铁笔看了却“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这样打量显然是表示不信,而且还问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小牛却不动声色,仿佛是理所当然地答道:“布衣是贱号。”这种神态自若的非凡气势无疑征服了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对他毕恭毕敬,又提出“此处也有几个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这一招又出乎小牛意外,连忙拦挡:“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做诗,还有几时耽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阻死了郭铁笔想拜访自己的念头,又显得入情入理,所以竟然瞒过了崇拜名士的郭铁笔。小牛渡过了冒名行骗的第一关,初战告捷,而且尝到了当名士的甜头,郭铁笔给他刻章,“笔资也不敢领”。
但牛浦郎真正相与上“老爷”那还是后来的事。甘露庵老和尚因故前往京城,小牛顿觉胆壮,马上在庵门上写下“牛布衣寓内”五个大字。路过此地的候补知县董瑛,在京城从冯琢庵处得知牛布衣在芜湖,因而慕名来访,但庵中没人,他便把帖子留在庵内。牛浦郎看到后,见上面有“渴欲识荆”的话,知道他没见过牛布衣,便留下帖子,要董瑛到他寄寓的舅丈人家找“牛布衣”,想借此抬高身价,“吓一吓”自己的两位舅丈人卜诚、卜信。
谁知董瑛见到牛浦郎,却起了疑心:“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这般年青,更加可敬!” 然而小牛此时已老练多了,他马上接过话头:“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抱愧实多。”这番谈吐,表示了自谦,又颇合布衣身分,显得大方得体,而且辞气之间则再次肯定自己就是牛布衣。董瑛竟因此信之不疑,再加上他急着要走,所以小牛撒谎说要“尽地主之谊”也没被当场戳穿。董瑛临走前说:“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 这又为后文小牛安东行骗埋下了伏笔。
就在这次会见董瑛时,小牛为了装场面,竟要自己的舅丈人充任小价(即仆人),而且还当董瑛面嘲弄卜信弄错了“官府”规矩。董瑛走了之后,他又口口声声“老爷”长“老爷”短,以自己能“同老爷打躬作揖”而洋洋自得,并借此耍威风,说要让董瑛拿帖子送两位舅丈人到县里去“先打一顿板子”;结果被卜诚、卜信赶出家门,他只得寄居到甘露庵内,并把老和尚托他照管的家当如铙、钹、香炉等统统当了钱来用。
正在这走投无路之时,他却从郭铁笔店里卖的《缙绅》上偶然发现董瑛新任了淮安府安东知县,于是便马上前去投靠。
在去安东的路上,他又遇上了盐商万雪斋的清客牛玉圃。其实牛玉圃也是个吹牛行骗的假名士,而且正为缺少帮手发愁,碰到小牛,自然一拍即合。小牛也正在困境之中,见老牛气势不凡,又有四个长随,“如此体面,不敢违拗”,便认牛玉圃为叔祖。但小牛却从牛玉圃与乌龟王义安是“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到万雪斋家又不被重视的情景中看破了老牛的吹牛和无能,同时也学会了更多的行骗手段。偏偏老牛又斥责他“上不的台盘”,这无疑使他怀恨在心,一有机会,便图报复。
没几天,牛玉圃又到万家去,却让小牛看着下处,这更使小牛不悦。但眼前还要依靠老牛,只得忍住,可也不看家,却跟着道士一起上街玩。恰巧道士在闲谈中又有意抖落了万雪斋的老底:“万家! 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童”。得知此事,小牛不禁心中暗喜。回来后,老牛责怪他回晚了,他却学着老牛说谎,并迎合其口味,说是遇着了“敝县的二公”。而且还趁机引诱老牛上钩,说这位李二公也知道叔公,也认得万雪斋先生,老牛听后,不禁有点得意;然后小牛又诱之以利:“万雪斋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指万雪斋)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拜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这番话,先吹捧了老牛,他自然乐于听;再以银钱打动老牛,老牛肯定心动;最后还补上一句,自己也可跟着得好处,更显得入情入理。老牛终于坚信,马上追问:“他心腹朋友是那一个?”小牛见老牛完全上钩,这才说出:“是徽州程明卿先生。”老牛则旧病复发——不明底里却要吹牛:“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我知道了。”
但老牛却栽在这句话上。第二天小牛到苏州帮万雪斋买“雪虾蟆”,他却又应邀来万家吃酒。酒席上谈起徽州的出产、人物,牛玉圃突然想起小牛的话,便急于讨好,马上自夸与程明卿关系如何密迩,这正触着了万盐商的痛处,他却浑然不觉,滔滔不绝,继续吹嘘。直到万家将他辞退,他却仍不明所以,后来在酒店听伙计说破万家与程家的关系,他这才明白是上了小牛的大当。于是,赶到苏州,押回小牛,将其臭打一顿后,捆着扔在路边,自己扬长而去。
这一番打,打得小牛晕头转向,又被扔在粪窖边,吃尽苦头。幸运的是,安东县的黄客人乘船路过此地,上来出恭,将他救了回去。于是小牛摇身一变,又成了“牛布衣”,先在董瑛处“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几个钱来”,又被黄老爹招为女婿,在安东过快活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董瑛不久便升任去了,临走前虽曾托接任的向鼎照顾“牛布衣”,但小牛毕竟不如以前那样可以“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了。偏偏他又开始“倒霉”,先是芜湖的老邻居老无赖石老鼠上门敲诈不成,便揭了他偷窃行骗、停妻再娶等许多丑行;后又有真的牛布衣的妻子寻来,将他告官,这一来小牛的名声可大大受损了。虽然向知县也因无法辨清真假而不予追究,但从此牛浦郎在安东行骗恐再也难以得逞了。不过,凭他的本领,他到哪儿不能混到饭吃呢! 他原是这个社会的产物,在这个社会中,自然也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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