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解说与赏析
艾衲居士
《豆棚闲话》是明末清初继“三言”、“二拍”之后出现的拟话本之一,编者署名艾衲居士,真实姓名不详。全书由十二则故事组成,最早刊行于清代乾隆年间,主要版本有书业堂本和三德堂本,以及嘉庆年间的宝宁堂本和致和堂本,题“圣水艾衲居士编”、“鸳湖紫髯狂客评”、“天空啸鹤序”。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张敏校点的整理本,作为“中国小说史料丛书”之一,是目前点校较精的通行本。
关于此书的编写情况,紫髯狂客在第12则故事的总评中说:“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烁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独北窗高枕,挥笔构思。忆一闻,出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可见这部短篇小说集是掇拾作者所见所闻编写而成的。它以江南某农村众乡邻聚集在豆棚下说故事的形式,谈天说地,题材庞杂,良莠杂陈,其中固然有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 中对明末拟话本所下的总体评语所谓“诰诫连篇,喧而夺主,且多艳称荣遇,回护士人”之弊。但也有愤世嫉俗,发人深思的篇章。在十二则故事中,有一类作品是以劝人为善为宗旨,宣扬因果报应观念,如《藩伯子破产兴家》宣扬“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的人生哲理。故事叙写明万历年间,有一个贪官阎光斗,因作恶多端而引起民愤,其子阎显乃反其道而行之,广结善缘,特别是以救秀士刘蕃于困厄之中和释放贼盗赵完璧两事,尤为人们称道。不久,阎显因家遭水火之灾,产业荡尽,只得土窖栖身,而刘蕃、赵完璧则发迹变泰,又相继报答阎显的旧恩,表达了“善有善报”的主题。《渔阳道刘健儿试马》则叙说宦门子弟刘豹因结交匪类,家道中落,赴蓟州投军,军营中又受黄雄教唆,去干拦路抢劫的勾当,不料初试不利,险遭不测,蒙一大盗相救,并赠以银两。结果是黄雄和大盗均被处死,刘豹也问了不待时的死罪,这又是以“恶有恶报”作为故事的主题:“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不可听信歹人言语。一念之差,终身只在那条线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闪不过,只争在迟早之间”。这类作品,确实是“诰诫连篇”,充满说教气味。
还有一类作品乃属格调低下,荒诞无聊之作,如《虎丘山贾清客联盟》反映的是苏州篾片的生活。明清之际,苏州地区经济发达,加上风景秀丽,吸引了许多达官贵人前来游赏,因此产生了一批以趋奉凑趣,拾取余润为职业的帮闲文人,俗称篾片。故事以贾敬山、顾清之两人相互攻讦,演出一场令人发噱的闹剧,结果同遭发配的下场,其中不乏插科打诨的庸俗描写。《党都司死枭生首》不但情节荒诞不经,而且还恶毒攻击明末农民大起义。其中写洛阳一户村民,战乱中被砍去脑袋,居然还能活下来;又写延安府有个团练南正中因行为不端,强抢另一团练党一元之妹,为逃避追究,投奔“贼军”,结果党一元不幸兵败被害,但死后又奇迹般地复生,刺死南正中。此类作品,实是拟话本中的末流之作。
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在“天空啸鹤”序言中所提到的“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账目; 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榄甜头。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象生成”的借史事以浇胸中之块垒的作品。这部分作品不惜“董帽薛戴”,大做历史翻案文章,如第1则《介之推火封妒妇》,把春秋时追随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回国后因不得封赏,遂与其母隐居绵竹山中而死的介之推,说成是由于介之推一返故国,等不及接受封赏,便急忙要去寻访妻子石氏的下落。谁知石氏由于长期思念丈夫,“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当介之推一回到家,石氏就拿一条红锦九股套索把他紧紧缚住,顷刻不离,并且说:“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当晋大夫魏犫放火烧山,谋求介之推出山时,“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愿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这个故事表面上把石氏说成是妒妇之首,制造了不见于史传的荒诞性情节,其真实意图为否定功名利禄,特别是明清易代之际,更有讽刺趋附新朝以求富贵者的深刻用意。
《范少伯水葬西施》和《首阳山叔齐变节》可视为“将二十一史掀翻”的代表作。历史上著名的美女西施在作者笔下成了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辅佐越王勾践复国的功臣范蠡,被写成是一个阴谋狠毒的小人。他“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而“那许多暖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就因为这个缘故,把西施推入江中而死,突出地表现当时人情险恶的社会面貌。历史上的伯夷、叔齐是以反对武王伐纣,最后不食周粟而死,历代均视之为节义之士的典型,可是在《首阳山叔齐变节》里,以伯夷坚贞不屈,而叔齐却变节投降作为主题,很明显地是把讽刺矛头指向明末的降清官僚。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诚如紫髯狂客评语所说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为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这一类作品初看好像有些标新立异,实际上是借古讽今,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和强烈的战斗精神。
《陈斋长论地谈天》是全书的压卷之作,但它不是在讲故事,而是一篇值得玩味的哲学论文。豆棚下村民说故事的名气越传越远,引起一位城里学校的老师陈斋长的注意。他特地下乡寻访,并应村民的要求,大谈儒、释、道三家的得失:“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 他所谓的“邪教”,指的是佛、道两家。他指斥道家的始祖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对佛教的批评,亦是从其“惟知有己,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一味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陈斋长演说完毕,返驾入城,而村民们却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奔上心头:“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 于是将豆棚拆毁,闲话活动,宣告结束。为什么陈斋长的这套言论会引起如此巨大的震动?紫髯狂客的评语道出其中奥秘:“篇中辟佛老数条,是极力拒诐行,放淫辞,一片苦心大力。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岂不信哉! 著书立言,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亦在乎后学之善读。”作者意在效孟子的辟杨墨,力诋佛道,迂腐之态可见,但就连这样的卫道行为,也担心招来祸祟,而必须匆匆撤棚停止活动,不正反映当时文网的严密吗?
《豆棚闲话》在艺术上发展了宋代话本的特色,娓娓动听,如话家常。故事正文前后的大段议论,虽有些充满说教气味,但也有出色的描写,如《朝奉郎挥金倡霸》故事中,为了说明主人公汪兴哥之所以呆痴哑巴,万金散尽,是为将来进封越王打下基础,可是在“入话”中则以孔融从小就过份聪明,结果为曹操所杀作为反面例子,说明“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在《首阳山叔齐变节》中,为了说明兄弟意见不一,就以曹丕逼曹植七步为诗、周公东征的故事作为开端,正面引出伯夷、叔齐分道扬镳的故事。这些“入话”都能与正文密切配合,起烘云托月的作用。
其次,小说在深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方面,也取得一定的成就。第9则《渔阳道刘健儿试马》写浪荡子刘豹,在军营中听了黄雄教唆他外出抢劫的话之后,思想斗争相当激烈。一方面他羡慕同营好汉囊中银钱丰满,衣服鲜明;一方面又有点胆怯,“恐怕遽然应允干这勾当,被人知道,不当稳便。口里一边说,脚下一边走,仍旧归在自己窝铺。把房门扑的一关,叹口气道:‘我道你有甚么好话说,却原来是哄我的!’睡倒连声叹气”,传神地写出了刘豹既想弄钱,又怕出事,还担心遭同伴挟制的复杂心理,维妙维肖。
《豆棚闲话》的语言诙谐,婉而多讽,如第10则《虎丘山贾清客联盟》塑造了一个篾片贾敬山的形象。他“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物。在徽州客商吴松泉的推荐下,官居通政的刘谦请他鉴别古董字画。他的鉴赏水平先由吴松泉帮他吹嘘一通,说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接下来却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 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 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 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 ’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 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张敞是西汉时人,曾以为妇画眉历代传为佳话。敬山不学无术,竟然把张敞说成是金朝人。这与《儒林外史》中,张静斋把刘基说成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把青田人刘基说成是贬为青田县知县有异曲同工之妙。说明这类手法在针砭时弊上,十分适合市民阶层的审美情趣。
全书内容虽然比较庞杂,并无一条中心线索,但结构上是以三伏炎天在豆棚下纳凉闲话开始,中间以豆子的成长、开花、结实,直至豆梗枯槁,豆棚拆毁结束,在形式上起了一定的串联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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