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兰香》解说与赏析
随缘下士
《林兰香》,八卷六十四回。作者署“随缘下士编辑”,其真实姓名及生平事迹皆不详。小说第20回写燕梦卿与任香儿讨论人与人的“结缘之说”,梦卿以为一切皆“随缘而已”,并解释说:“随缘者,乃随遇而安之意。”于此可见作者化名的用意。小说中人物饮食多南方所特有,作者对北京街道及风俗比较熟悉,但不习惯用北京话从事写作,因此,随缘下士也许是长期寓居北京的中下层南方文士。
本书传世版本主要计有: 大连图书馆藏清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本衙藏版本,首子序、寄旅散人引《林兰香丛语》,第1回前附人物表,正文中有夹批及回末总评。春风文艺出版社于1985年曾据此本排印出版。光绪三年(1877)上海申报馆有排印本。光绪四年(1878)和二十年(1894)维新堂又两次刊行。光绪二十一年(1895)和三十一年(1905)上海书局又两次石印,全称《绘图第二奇书林兰香》。
《林兰香》的成书过程与时间皆难确定,现只能考其大概。作者题曰“编辑”,很可能意味着小说并非随缘下士独立结撰,或许是根据前人旧稿增删润饰而成。小说第1回称“大明洪熙元年”,似为明人口吻;而寄旅散人评点中则常用“前明”二字,又是清人语气。第54回评曰:“《林兰香》通部此等赘笔极多,欲尽删之而未能也。”可见寄旅散人曾对此书进行修改加工。如果随缘下士和寄旅散人为同一人的化名。“编辑”的含义就更明确了。小说正文、夹批和回末评以及序,皆提及《金瓶梅》,而无一语涉及《红楼梦》,可知其成书下限至晚当与《红楼梦》同时。目前较通行的看法是,《林兰香》成书于清代,处于《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
《林兰香》的故事发生于明王朝都城北京。小说从洪熙元年 (1425) 写起,直至嘉靖八年(1529)止,历经八朝百余年。作品以贵族耿朗一家父子两代的兴衰荣枯为中心,以耿府日常生活和矛盾纠葛为情节主线,旁及帝王更替、忠奸斗争、地方叛乱、外敌入侵、宫廷暴动等重大历史事件,包罗上自皇帝、贵族下至僧道、仆婢共三百多人物。
与明代“四大奇书”各以其非凡神奇的事件与人物取胜不同,《林兰香》是以其平淡无奇取胜。正如序所说: “《三国》以利奇而人奇之, 《水浒》以怪奇而人奇之,《西游》以神奇而人奇之,《金瓶》以乱奇而人奇之。今《林兰香》师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而我奇之,是人皆以奇为奇,而我以不奇为奇也。”“以不奇为奇”,可能是随缘下士的创作宗旨之一。勿庸置疑,这种审美理想主要继承自《金瓶梅》。但是,《金瓶梅》还没有做到完全彻底的平淡无奇,正像曹操是位出色的奸雄一样,西门庆也是一位非凡的人物。另外,《金瓶梅》无所顾忌地展示赤裸裸的性行为,也是一般小说所避讳的“奇”处。所以说,较之另外三大奇书,《金瓶梅》固然已向题材与人物的平凡化迈进了一大步,但还保留了不少“非凡”的色彩。从这个角度看,《林兰香》无疑是沿着《金瓶梅》的道路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西门家发迹变泰是靠一家之主西门庆的那种以残忍和无耻为特征的才干,而耿府由衰微到兴盛虽然也取决于作为一家之主的耿朗,但并不是由于他有什么非凡的品质与才干。小说开卷写道,因嗣君仁厚,体恤洪武开国功臣支庶子孙渐至衰微,故准大司空邯郸侯所奏,“于元功诸臣支庶子孙,或试以文学,或考以武艺,有一材一技,即行收录”。耿朗因此得授兵部观政之职,由是耿府发迹变泰。可见耿家的兴盛是由外部因素造成的,与西门家的情形很不相同,这也正是《林兰香》的平淡无奇之处。且不说《林兰香》的平淡无奇是否比《金瓶梅》相对来说的非凡出奇具有更大的概括性或典型性,单就《林兰香》作者敢于以平凡人物和平淡事件为描写对象来看,其胆识值得肯定。小说从以情节的曲折离奇取胜而渐变为接近日常生活的平凡琐细,目光从传奇式英雄和恶棍身上转移到普通人物身上,这是小说艺术逐渐进步的表现。《林兰香》的浓墨重彩处,在于耿府家庭生活中的矛盾纠葛,诸如夫妻的欢爱、反目,诸妾的聚会、争宠。这些发生在闺房、花园和饮宴、床第间的故事,都为封建大家庭中日常生活所习见常闻。
《林兰香》的结构值得称道。明代小说,包括四大奇书在内,大多数是后半部不如前半部,甚至在后出的小说如《儒林外史》、《歧路灯》里,都存在这种问题。《林兰香》作者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并试图在创作中加以避免。第63回总评云:“每怪作小说者于开场中幅极力铺张,迨至末尾,紧急局促,毫无余韵,殊不洽人意。”在解决这个问题上,《林兰香》作了成功的尝试。首先,作者采取首尾呼应的手法以形成严谨的总体结构。正如第1回夹批指出的那样:“第1回以邯郸侯开场,第64回以邯郸道结局,以梦始终者也。”其次,其首尾呼应并不仅限于此。小说的结局在开始就有着丰富的暗示。第1回耿府张灯结彩,大摆酒宴,梨园子弟扮唱《六国封相》、《宫花报喜》等吉庆戏曲,至第63、64回梨园弟子所唱的则都是凭吊耿家人物事迹的悲凉曲词。这种对比,也是一种有效的呼应。其次,作者运用草蛇灰线法,处处设伏笔以加强情节间的照应,如常山之蛇,击其尾则首响,击其首则尾响,击其中则首尾俱响,使众多的情节与人物浑然一体。如第5回关于燕梦卿梦境的描写:“忽觉神思困倦,恍惚间走到一个去处,见乔木参天,林深叶密,地下细草纷纷,围绕着一湾流水。水内浮萍被风吹得忽东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头仰视,从枝间叶底微微透些蟾光,方始辨出南北。手内拿一枝萱草,不知何处一声雷响,萍沉草化,林木皆空,变成一块田地。惊得浑身是汗,醒来见窗上日正西下。”在此梦境中,乔木、细草、浮萍、蟾光、萱草和田地,分别象征林云屏、任香儿、平彩云、耿朗、宣爱娘和田春畹。作者以此暗示耿府几位最重要人物的性格、地位、归宿以及与梦卿的关系。《林兰香》中重要梦境描写有七八处之多,或预示未来,或收束已往,皆表现出作者总体构思之缜密。作者是那样喜爱伏笔,大到一场戏、一首诗,小到一句话、一根簪,无不前后映带,不但使小说极富暗示性,而且令小说针线绵密,脉络清晰。首尾呼应与草蛇灰线法的运用,使小说结局显得水到渠成,避免了局促之感,而且小说的悠然余韵也由此自然而生。另外,作者在收束全篇时更是煞费苦心。第56回“弟兄郎舅大登科,父子夫妻同显贵”,耿府的繁盛发展到高峰,此后便如日过中天,渐渐走向衰落。配合故事的发展,作者于此便开始缓缓收拢情节,悄悄打发人物下场。情节演进至61回,“一部人物,渐次收结”(回末评)。但作者并未就此结束,而是先在第62回让几位旧时仆婢丹棘、性澜、宿秀等以闲谈的方式将耿府过去再演说一番,然后于第63回通过李婆所编戏文《赛缇萦》和红雨自纂弹词《小金谷》再回忆一番,最后才在64回以耿顺梦游吕公祠介绍全书因果来结束全书。正如寄旅散人指出的那样:“人只知第63回是总结,不知此回总结却在宿秀口中也。《水浒传》、《金瓶梅》总结在末回,总觉其促。则此第63回之结,已为余韵。而第64回单结耿顺,乃江上数峰也。”(62回评)作者采用这种一唱三叹、徐徐收束的结尾方式,给读者以充分回味的余地,避免了古代小说后半部紧急局促和缺乏余韵的通病。寄旅散人对《林兰香》结束全篇的艺术处理推崇备至,评云:“此书自61回徐徐收结,丹棘青裳之颂一也,性澜情圃之歌二也,小楼被火遗物皆尽三也,宿秀醉里闲谈四也,李婆之《赛缇萦》五也,红雨之《小金谷》六也。末又结以蓝因旧府童养正生死为缘,其音袅袅,不绝如缕,真有江上青峰之致。”(63回评)总之,《林兰香》的情节结构方式富有艺术表现力,它的成功经验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宝库中的珍贵财富之一。
《林兰香》的语言也值得称道。作者善于化用文言语汇和句式,使作品语言典雅流丽,显示出作者在小说文体上的刻意追求和驾驭语言的能力。如第58回写春畹游旧居时情景;“一日午后,春畹独自在萱花坪闲走,顺步过桥南,从游廊来到樱桃树下,玫瑰丛边。时乃天顺三年,春末夏初时候。樱桃又见垂珠,玫瑰复将吐秀。想起当年晾绣鞋挂金铃,多少情事,不觉令人心孔欲迷,眼皮发皱。又走到西内屋的窗外,才待揭起雨幕,觉得窗内似有鼻息光景,又觉得有脚步的光景,仿仿佛佛,又像用火箸在炉内添香的光景。……望里一看,得见西壁上灰尘细细,南窗外日影溶溶,急忙忙蜘蛛结网,漫腾腾蚹蠃依墙。春畹见此光景,不觉得一声长叹。……在栏杆上坐了片刻,再从东游廊绕到前边的院门之外,望里一看,但见后种的荆花,难比前时的茂盛,新栽的蕉叶,未如旧日的青葱。珠帘高卷,不闻鹦鹉呼茶。绣户虚闻,但见乌衣唤婢。忒楞楞风吹窗纸,仿佛琴声。荡悠悠日射檐钩,依稀剑影。户外徒悲此日,房中空处多年。春畹一发流连,含泪难舍。”作者以这种清新典雅的语言精细地传达出人物的心理与情绪,工笔勾画出宛如古诗词中的意境,具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寄旅散人此回总评将这段描写与《金瓶梅》里“春梅游旧家池馆”相比较,称其“凄怆悲凉,亦复过之”。这种典雅流丽的语言同样适用于人物对白,本书第13回耿郎与香儿一段对话就比较典型。但《林兰香》的语言也有不如人意处。主要表现在典雅有余。自然酣畅不足。在人物语言的个性化方面,也有不少可议之处,仆婢口中往往之乎者也,引经据典,殊不自然。
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林兰香》的特殊地位,除了它本身所取得的上述成就之外,更重要的是由于它处于《金瓶梅》与《红楼梦》这两座高峰之间,具有继往开来之功,使读者可以看到由《金瓶梅》向《红楼梦》过渡的山峦起复之势和演变轨迹。这不仅具有文学史上的意义,而且能给读者以小说技巧上的有益启示。
《林兰香》博采四大奇书之长, 形成了鲜明的艺术特色。 子序盛赞它“有《三国》之计谋而未邻于谲诡,有《水浒》之放浪而未流于猖狂,有《西游》之鬼神而未出于荒诞,有《金瓶》之粉腻而未及于妖淫,是盖集四家之奇以自成为一家之奇者也”。虽过溢美,亦非无据。《林兰香》的故事延续百余年,其间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书中皆有反映,这无疑是取法乎《三国》。小说塑造了几位嫉恶如仇、好打不平的侠士,如赫连照、季狸等,映照出《水浒》好汉的影子。而第9回道士叶渊施幻术摄人魂魄的故事,又打上了 《西游记》的印记。不过,上述三方面在小说中的表现尚不突出,亦未见其精彩。对《林兰香》产生最直接而全面影响者,当首推《金瓶梅》。作者曾熟读《金瓶梅》,并在创作中有意学习它的笔法,这当是无庸置疑的。除子序中几次点出《金瓶梅》外,小说正文及评点中也多涉及。如第63回夹批云:“此可见当日大家规矩。看者以此书为《金瓶梅》之对,然彼书外而男子可至闺房,内而妇女可出大门;且倡优杂处,酒肉为生,令人不堪之至。”另外,第58、62回评中也曾将两部书进行对比。对比两书可以看到,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就总体构思而言,两者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以一个家庭的盛衰荣枯和悲欢离合为主要情节线索。就人物形象上看,两书的传承痕迹更为明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作者几乎是一一比照《金瓶梅》的人物来塑造自己笔下的艺术形象,或一脉相承,或构成对比。正因如此,才会出现“看者以此书为《金瓶梅》之对”的情形。这样说,并不意味着随缘下士在创作上完全处于被动的临摹状态。在他眼里,《金瓶梅》固然是成功的,但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例如毫无节制地纵笔描写性行为。《林兰香》并没有放弃通过性行为表现人物性格的方法, 但避免了《金瓶梅》的失误。正如子序所云, 《林兰香》“有《金瓶》之粉腻而未及于妖淫”。小说只在第14、28两回中有性行为笔墨,但比《金瓶梅》要含蓄得多。第28回总评云:“此书一部中淫荡者惟此回与第十四耳,然皆不成实事。盖成实事则便索然矣。试思男女未媾精之前,是何等情致,既媾之后,是何等意味,不言可知矣。神仙游戏三昧,作此两回者,亦复尔云。”由于作者对男女性心理与性生活在小说中的作用有正确认识,艺术处理又点到即止,既能暴露“淫荡者”的恶行丑态,又不致落入欣赏“男女媾精”的不堪境地。因此,《林兰香》写耿朗与诸妻妾的日常生活,时时洋溢着一种优雅的情韵。与《金瓶梅》充斥着俗不可耐的人与龌龊不堪的事不同,《林兰香》更多的是“抒情传笑语”的雅趣,以及“五美同欢”之类的韵事。
随缘下士学习《金瓶梅》的成绩,除表现在题材的选择和处理上,也突出地表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作者善于通过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琐碎言行来塑造形象,以细致的笔触由点到面、由表及里逐渐使人物性格鲜明、形象凸现。这也是作者艺术才能的突出表现。
“林兰香”三字分别代表着三个重要女性,即林云屏、燕梦卿和任香儿。作者以幽兰象征梦卿,取赐兰故事中“兰为国香,人服媚之”之意,暗示她品格的高贵和处境的险恶。她自愿没身官奴以代父罪,可与汉代孝女缇萦相媲美,作者甚至认为她“赛缇萦”。解除官役后,她自觉恪守正统道德,因曾接受耿府之聘,故宁愿为耿朗妾,也不愿移情别嫁。她这种严格维护名教的精神甚至超越了道学家的教条,自然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许,天子因此赐以“孝女节妇”牌匾。到耿府后,她上敬主母林云屏,下和宣爱娘,对心怀嫉妒的任香儿、平彩云则试图以善心感化她们。对丈夫她更是克尽妇道,不断以良言规劝,以真情感化。由于耿朗认定“妇人最忌有才有名”,故处处“裁抑”她。加之任香儿因嫉妒而进谗挑拨,遂使夫妻反目,梦卿因此悒郁而亡。梦卿实为作者的理想化人物,是孝女、节妇、贤妻、良母的典范。可就是这样一位品貌俱佳的女子,居然不容于封建大家庭,上有林云屏“掩蔽”,才能无处施展,下有任香儿“混夺”,幽香无以彰明,坎坷终身以死。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作者有意置梦卿于林、香之间,刻意描摹出闺阁淑媛之不幸,抒发他对无常人生的深挚感慨,客观上则揭示出一夫多妻制的弊端。当然,作者通过这个艺术形象也宣扬了封建正统思想。
随缘下士注意区分几位女子的个性,既显示她们因出身、教养和地位的不同而造成的性格差异,也令人信服地表现出她们性格的发展演变。就气质而言,耿朗一妻六妾风韵各异。第2回总评云:“以六人而论,香儿、彩云纯乎流丽而不端庄,云屏、梦卿过乎端庄而少流丽,爱娘则流丽多而端庄少,皆未若春畹之端庄流丽之彬彬也。”即使同属流丽而不端庄的任香儿和平彩云,作者也勾勒出她们的性格差异。香儿出身商贾之家,聪慧娇美,工于心计,对自己的利益斤斤计较。她嫉恨才貌双全的梦卿,不断在梦卿与耿朗间制造纠纷。最初以冷言冷语浸润,后又继之以恶语中伤和挑拨离间,最后竟与梦卿和春畹公然对立。平彩云则不同,她出身于破落的书香门第,既有轻浮的一面,也有通情达理的一面。开始她受香儿挑拨,对梦卿心怀嫉恨;后见梦卿言不轻发、事不必专,“在众人身上真心真意,无些虚假”,终于幡然悔悟。这些都是合乎情理的。
作为男主人公耿朗,作者写出了他性格的矛盾与形象的复杂。他既能努力向善,亲近正人君子,又有一般纨绔子弟的陋习。他真心喜爱梦卿,但又讨厌她屡屡规劝。他缺乏主见,听信香儿谗言,冷落梦卿,使她抱恨身亡。但他本质并不恶,从未存心陷害过他人,也不似西门庆那样淫乱不堪。当他醒悟到梦卿的一番苦心之后,真诚地为她的早亡流下热泪。耿朗是一介凡夫,一个平淡无奇的人物。读者很难用好与坏来评判他。艺术形象塑造到这种境界,应该说是成功的,也足见作者的艺术胆识和魄力卓然不凡。
现在人们很难肯定曹雪芹是否阅读过《林兰香》,但若将两部书作一番比较,不难发现它们在许多方面具有惊人相似之处。《林兰香》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给《红楼梦》以有益的启示。其一,以贵族之家的兴衰荣枯和家庭矛盾为背景和线索,以浓墨重彩记述闺中情事,描绘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金瓶梅》写一个暴发户的发迹变泰过程和家庭矛盾,《醒世姻缘传》写两个地主家庭的两世“恶姻缘”,它们与《红楼梦》 在题材上都还有一定距离。《林兰香》和《红楼梦》所剖析的都是贵族之家,具有更大更多的相似之处。其二,热情歌颂女子的才智、美貌与品德,为她们“往往虚度一生”的不幸命运倾诉不平。《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对待女性的态度是贬损、斥责,淋漓尽致地表现她们的贪欲、嫉妒、狠毒与泼悍。而《林兰香》与《红楼梦》则同是显扬女性才德。随缘下士不止一次地表明他对女性的态度,如“闺阁淑媛即我朋”,“说着芳踪齿亦芬”。《林兰香》不但赞美了梦卿、春畹和宣爱娘,而且对任香儿、平彩云也笔下留情,真实地展示出她们美好的一面。而《红楼梦》对女性的讴歌与尊重是人所共知的。其三,日常生活的艺术化。同样是赏雪、品花、听歌、看戏、游园、饮宴,西门家与耿府的情趣和格调截然不同,前者俚俗,后者雅致。至于耿府六妻妾联诗、评画、赌棋以及丫环们的弹琴论剑与相扑戏耍,更是《金瓶梅》中那些淫娃荡妇所望尘莫及的。在这方面,《林兰香》与《红楼梦》更为接近。其四,语言典雅流丽,博采文言语汇句式,并借鉴诗词意境以描摹景物、烘托氛围。《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的语言皆汪洋恣肆,俚俗酣畅,与《红楼梦》的语言风格迥然不同。《林兰香》的语言前文已经详细评论,它与《红楼梦》的语言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红楼梦》更注意融汇活泼生动的口语,典雅流丽之外,别有自然活泼的风致,也较《林兰香》更精致细腻,滔滔汩汩,气象万千。另外,在梦境创造、伏笔设置、场景构思、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林兰香》与《红楼梦》皆有许多相似或相通之处,这当不是偶然的。
就总体而言,《林兰香》构思宏大,结构谨严,语言典雅,确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但作者的才情显然与他的抱负不太相称,因此创作上便不可避免地留下不少败笔和遗憾之处,典雅端庄有余,自然洒脱不足,实不能与《金瓶梅》、《红楼梦》等量齐观。但是,当你读过《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之后,再读到《林兰香》,你会感到《红楼梦》的出现实在不是偶然的。《林兰香》标志着世情小说在各方面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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