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按原文作“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填词,很重要是将情、景二者关系处理得水乳相融,亲密无间,这与写诗在原理上没有区别,王国维在上面一条词话已经谈了这个道理,强调“一切景语皆情语”。他在这里,围绕写词的情景关系,换一个角度再作讨论。他认为,词人在通常情况下,是通过“以景寓情”的方法写词,使景语变为情语,情语也化为景语,这是写词的常态,可是,词人未必一定得借助景语才能够表达、流露自己的感情,“专作情语”也未尝不可,同样能够产生“绝妙”的佳句。这说明在写诗填词时,景不能离开情,情却不必处处依赖于景。这就进一步肯定,情才是诗词创作中最关键的因素,从而更加巩固了创作的“感情中心”论。类似王国维这样的摘引也见于前人的词论中,如贺裳《皱水轩词筌》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抑亦其次。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矣。”这些句例,词人所表达的感情诚挚无虚伪,词语冲口不掩饰,无须镂金错彩,也不用妃青丽白,情辞皆备至,自然就成了绝妙词章。然而,王国维摘引这些词句,从中得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结论,与贺裳以此说明词“作决绝语而妙者”有所不同。贺裳着眼于词的含蓄和直率,王国维则着眼于词的情景关系,强调“专作情语”也是填词一法。王士祯《花草蒙拾》评顾夐词句“自是透骨情语”,牛峤词句“狎昵已极”,皆着眼于词人直率言情,王国维《人间词话》数次引用《花草蒙拾》,他写这条词话更可能是直接受到了王士祯启发。然而,王士祯只揭示了顾、牛二氏词真率言情的特点,王国维则进一步肯定了它的创作意义。
如果通篇看王国维述及的这几首词,“景”却依然存在,仍是词人抒情的载体。现在依次将这四首词录于下面,看一看情况:
牛峤《菩萨蛮》:“玉露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辘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景语“柳阴烟漠漠”,将作品中这一位女子衬托得更加兴致勃勃,从她口里道出的情语也就更加直率动人了。
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夜深月落,孤独的女子更加难堪,因而对恋人的情思也变得更切更烈,怨也随之涌来,于是逼出了一句“换心”的奇语。将这句词放在词人所叙述的夜景中体味,不是更能觉到此刻这位女子心的酸苦吗?
柳永《蝶恋花》(又名《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词情语得上阕景语的烘托而转为更加强烈,这就更不用多说了。历来关于这首《蝶恋花》的作者存在两说,一说是柳永的作品,一说是欧阳修的作品,多数人以为是柳永的作品。这个问题可以参考对“未刊稿”第四三条的分析。
周邦彦《庆功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澹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在王国维举例的四首词里,这一首词的情语“许多烦恼”,对景语的借重最充分,不仅上阕多写景物,下阕“花艳”、“香雾”诸景物,也将情渲染得很热烈。
可见,王国维摘出的固然是纯粹的情语,而将它们通篇联系起来读,这四首词无一不是情景相生,荣悴相迎。这也就说明,情景关系确实是诗词创作的基本关系,不必有意去摆脱它。可是在尊重情景关系的前提之下,作者又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写好“情语”,将人真真实实、活活泼泼的灵性写出来。这又不是说,作品通篇作情语就了无可能性,如汉乐府《上邪》、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等作品,直抒心衷,不假景语,就是这方面的例子。所以王国维提出的“专作情语而绝妙”仍然是创作诗词的一个重要命题。
王国维于1906年4月集他自己近两三年所填词61阕为《人间词甲稿》,1907年11月又集他以后所填词43阕为《人间词乙稿》。他对自己的词非常自负,《三十自序二》说:“自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不如,然此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在本条词话,他又自评《人间词乙稿》于“专作情语”方面,颇有“开拓之功”。也可以说,他的一部分词论直接得益于他自己的填词实践,他的词论主张与他的填词经验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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