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这首《蝶恋花》,分别见于欧阳修和柳永二人的词集,历来的词选家和词学批评家,对谁是该词的作者看法各不相同,有人将它归在欧阳修名下,多数人则将它归在柳永名下,聚讼纷纷,迄今尚无定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先后三次引用这首词的句子,足见对它的重视,尤其他将“衣带”二句的意思引申到一个人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上面,赋予了这二句词全新的含义,这一说法对现代读者产生了很大影响。王国维坚持以为,这首《蝶恋花》的作者应当是欧阳修,不是柳永。本条他又进一步说明为什么该词的创作权属于欧阳修而不属于柳永的理由,说柳永是“轻薄子”,只能写“奶奶兰心蕙性”一类词句,欧阳修才写得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兰心蕙性”句引自柳永《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他写到:“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奶奶”是对女子亲昵的称呼,意思是姐姐。柳永这首词形容他心仪的女子长得仙子一般美,流露自己对她们的爱慕。这首词在柳永集中,是属于比较佻的一类作品。王国维认为,这正符合柳永心地的本色,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二句虽然也是表情,却真诚深挚专一,是柳永所写不出来的,因此非欧阳修莫属。其实,这样作比较及得出的结论都不免勉强,柳永是否是一个“轻薄子”,因而只堪写轻佻的词?这只要读一读他全部的词作就不难明白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如“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景》),就抒情的深挚而言,堪与“衣带”二句相提并论。对“衣带”二句的理解,王国维有他自己特殊的会心,而假如与整首词联系起来读,它们也只是表达了男女之间一种痴情痴爱罢了。所以,如果不采取过贬(对于柳永)和过扬(对于“衣带”二句词)的话,是很难得出柳永写不出这首《蝶恋花》,它只能出于欧阳修之手这样的结论。流传至现在的欧阳修词存在的问题比较多,它们与冯延巳、晏殊、张先各家词相混已久,此外,宋人罗泌又指出,柳永的词亦杂入了欧阳修的词集中(见《欧阳文忠公集》卷一百三十三罗泌校语),所以王国维仅仅因为《六一词》载有这首《蝶恋花》就断定其作者一定是欧阳修,根据不充足,而他根据自己的阅读感受判断柳永写不出这类词句,就更是以个人对作品的主观鉴赏代替了严谨考证,缺乏足够的说法力。
上一篇: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下一篇: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