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校】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
“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宋初翰林学士宋祁《玉楼春》词的警策之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是同时词人张先《天仙子》的警策之句。据宋人陈正敏《遯斋闲览》记载:
张子野郎中以乐章擅名一时,宋子京尚书奇其才,先往见之。一将命者谓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邪?”遂出置酒尽欢。
足见此二句在当时盛传之广、名声之大。
宋祁《玉楼春》词上片写春光烂漫的景色。前一句“绿杨烟外晓寒轻”,轻烟弥漫、绿杨扶疏,构成一道盛春场景,此句在这场景中特写枝头的红杏,花团锦簇,似乎有意在竞相开放,展现盎然的生机,浓郁的春意。前句是静态,此句是动态;“绿杨”和“红杏”,“晓寒轻”和“春意闹”,在色调和气氛上错落变化而又和谐相融,构成一幅春意盎然图,而关键就在这个“闹”字。一个“闹”字赋予整个图画以生气,赋予各个物象以精神,所以王国维说:“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这个“闹”字不是自然物象的客观描写,而是词人走出东城,置身于盛丽春光中刹那间的眼前一亮,心头一颤,是物我相得之瞬间的审美直觉,倒不一定是事后的推敲锤炼。“闹”字与前句尾“轻”字平仄相对,响亮而新隽,警动传神,具有出人意表的审美效果。
宋祁此句,有人说实本于《花间集》中和凝的《菩萨蛮》“暖觉杏梢红”句,和凝句虽有意致,但并无神采。“觉”字是主体的认识,“闹”字是自然物象本身所包蕴的生命力的直观呈现,两者难以并论。一个“闹”字卓绝千古(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却为笨伯偷取,宋人赵师侠《浪淘沙·杏花》句曰:“独向枝头春意闹,娇倚东风。”最为钝贼。
也有论者与古人较真的。清人贺裳就不满意于宋尚书“安排一个字,费许大气力”(《皱水轩词筌》)。其实,这个“闹”字更像是伫兴而得,不是费大力气安排的。用刘熙载的话说,是“触着者,极炼如不炼”(《艺概·词概》)。李渔更认死理,在《窥词管见》里辩驳说: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
诗词用字,有时是无理而妙,只可意会,是难以如此死解硬顶的,可能身历其境时,会自得其妙。近人碧痕又驳之云:“春到杏林,叶长花苞,次第争发,若红若绿,若大若小,若先若后,实有争恐之意,胡不可谓之意闹?”(《竹雨绿窗词话》)他说的“争发”、“争恐”,正是自然力(意志),一个“闹”字,将这种深隐在现象背后的自然力形象鲜明地呈现出来了。
张先曾因“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而自称“张三影”。“花弄影”之“弄”,将静物动态化,赋予无情之物以情思意绪,体现出炼字的精工巧妙,历代为论者所称赏。
王国维说,着“闹”、“弄”字,而境界全出,意即通过此二字,诗人将纯粹观物时,在审美直观中呈现出来的自然力、自然生命力直观地传达出来了。正是这传神的两个动词,使“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的瞬间的境界成为永恒。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字是有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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