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校】
手稿本,末后原有“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作者自行删去。
王国维所谓的“赤子之心”,既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也具有近代西方哲学的近缘。回溯中国传统哲学,《老子》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章)《孟子·离娄下》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里所谓“婴儿”,所谓“赤子之心”,就是葆有天全、至善至真的本性。明代“心学”的良知良能,都是由此而引申出来的。如罗汝芳说:“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李贽在此基础上提出“童心”说。所谓“童心”、“真人”,就是“赤子之心”。在晚明公安派文学观中,“赤子之心”构成“性灵”文学的哲学基础,文学独抒性灵,就是“赤子之心”毫无遮掩、毫无扭曲的自然呈现。清中后期的龚自珍呼唤童心,尊重真情,诗曰:“既壮周岁旋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己亥杂诗》)中国传统文艺思想自身的发展趋势,为王国维接受外来学说提供了土壤环境。王国维的“赤子之心”说,与传统诗文理论的“童心”说之间是有一定联系的。若没有中国传统思想的近代发展作为铺垫,很难想象王国维会如此认同、接受国外的思想学说。
当然,王国维“赤子之心”说的直接源头是尼采和叔本华。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王国维就很醉心于他们的“赤子”论。他引述叔本华的话说:
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一言以蔽之曰: 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之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对天才有专门的阐述。他说,天才的认识能力,已摆脱了对他自己意志的服务,表现为与欲求没有任何关系的纯粹认识。普通人的认识能力,只是一盏照亮自己生活道路的提灯,天才人物的认识,“却是普照世界的太阳”。尼采的超人也是天才、赤子。王国维引述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话:
赤子若狂也,若忘也,万事之源泉也,游戏之状态也,自转之轮也,第一之运动也,神圣之自尊也。
王国维接受叔本华、尼采的“天才”、“赤子”论,提出:“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意即大文学家能够摆脱世俗闻见的污染,避开意志的束缚,而以童真的、不带任何欲求的纯粹认识观审世界,表现世界。
李煜是王国维心中的“大诗人”、文学天才。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刚出生那一年祖父创建了南唐,七岁时父亲李璟继皇位,五位兄长皆早死,故而能够立为皇太子,十八岁与大司徒周宗之女娥皇结婚,二十五岁即皇帝位。这时期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新五代史》本传说:“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简直没有个皇帝样儿。因此,王国维说他“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切合实际的。
但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李煜作为词人的长处吗?是李煜成为天才词人的原因吗?王国维从“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的原则出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这是极端片面的、错误的,自曝王国维唯心主义文学观的局限性。
实际上,李煜早期的反映宫廷声色靡艳、豪奢享乐生活的词作,不论从思想主旨还是艺术水平上看,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前蜀王衍等人的绮靡词也高不到哪里去,从整个文学史上看,超不过齐梁宫体诗。王国维也不欣赏李煜早期词,他在《人间词话》中称赏的都是李煜后期词。的确,李煜后期词抒写人生,感慨深邃,境界沉郁,确立了他在词史上的非凡地位。但这是因为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吗?是因为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参下一则)吗?非也。李煜词的成就,从主观角度说,与他脆弱敏感的心灵有关系,与他早年的文学素养也有关系。但是,直接而根本的原因,是惨烈的家国变故、不幸的生平遭际,给他造成深重的情感震撼,使得他的感慨超越常人,对人生悲剧性的体验更为真切深刻。李煜二十八岁时,爱子夭亡,不久爱妃周后病死,身为万乘之主,可以号令天下,却不能拯救亲人。其实李煜也谈不上号令天下,不过是蜷曲一隅的偏安之主而已,成天面对赵宋压境的大军惴惴不安,终于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正是不寻常的身世、不寻常的人生遭际,使他感受到常人少有的凄凉悲怨的人生痛苦,并将之倾注于词。所以,李煜词的伟大成就,还是应该从社会生活找原因,而不是什么“天才”,至少不全是什么“赤子之心”!清代赵翼两句诗移来解释李煜词的社会原因最为恰当,那就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元遗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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