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王国维将史达祖(梅溪)、吴文英(梦窗)、张炎(玉田)、周密(草窗)、陈允平(西麓)五位词人并列在一起,视为南宋填词中的一种集体现象,对之加以批评,这在《人间词话》一共有两处,除了这一条评语外,另一条见于“初刊稿”第四六条:“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此处“中麓”当为“西麓”之误。这两条批评指向的对象完全一致,批评的内容也基本相同,然又有不同的侧重。“乡愿”是相对于“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而言,指吴文英等五人词既不纯正,也无鲜明的性情,只有一副好好先生的空架子,一点都不可爱。他在这一条评语中,不再用“乡愿”这种比喻式的术语,而是直接运用文学批评的语言,使意思表达得更加明白。所谓“词虽不同”云云,不是说这五个人的词风各不相同,而是说他们写的词各有各的弊病,然而共同的症结都不脱离“肤浅”二字。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说:“(王国维)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将这两段话对读,这一层意思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肤浅”一般是指作品写得很表面,不深刻,同时又是指描写简陋粗浅,一览无余。前者指作品的含义,后者指作品的技巧。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陈允平填词,都很讲究音律的谐和,刻画的精细,语言几经推敲,一丝不苟,修饰性也很强,一般来说,不是很容易读懂,这些与“肤浅”似乎不能完全相联系。那么,王国维究竟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肤浅”二字以作为对五人词的共同批评呢?先看一下王国维对这些人分别的批评。他说吴文英喜欢用“代词”,所以他写的作品“隔”而不亲切(见“初刊稿”第三四条)。又引用吴文英自己的词句“映梦窗零乱碧”作为对他作品的评语(见“初刊稿”第五十条),其实只是取其句子中“零乱”二字,作为对他的词评,这与张炎《词源》批评吴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的意思很相近。对于史达祖,王国维同意周济、刘熙载分别用“偷”、“贪”二字形容他的词(见“初刊稿”第四八条)。他批评张炎、周密的词“枯槁”(“未刊稿”第三三条)。“隔”、“零乱”、“偷”、“贪”、“枯槁”,都是指词缺乏真切之情和悠远之意,这样的作品当然可以说是“肤浅”的。《人间词话》没有对陈允平单独作过批评,不过,王国维明显受到周济词论的影响,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西麓疲软凡庸,无有是处。书中有馆阁书,西麓殆馆阁词也。西麓不善学少游。少游中行,西麓乡愿。”王国维用“乡愿”形容陈允平等人的词,显然直接受到了周济的启发,那么周济批评陈允平写的是“馆阁词”,只有雍容的样子而鲜少个人的真情意,也可以说是被王国维认同的一种批评,这与前面他批评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词缺乏真切之意和悠远之情,也是一致的。总之,王国维用“肤浅”二字来概括吴文英等五人词的通弊,是着重于作品的蕴涵而不是着重于写作技巧。
若说得更明确一点,“肤浅”二字在这里其实就是指这些人的词缺少意境,或者说没有境界。王国维评姜夔填词“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初刊稿”第四二条)。“无言外之味”二语,即是“肤浅”的意思。他又说:“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姜夔、吴文英词可学,辛弃疾词不可学(“初刊稿”第四三条)。这也是从词有无意境着眼提出的批评,以为学习有意境之词难,学习无意境之词易,但是词人学词惟求其难,才能有造诣,否则将无所成就。王国维说词体的特征是“要眇宜修”(“未刊稿”第一三条),又主张词应当有“深远之致”(“初刊稿”第三三条),这实际上也都是以意境为核心对词体所做的考察和提出的要求,有意境才能产生悠远深长的“词”味,才能避免“肤浅”。
王国维分析吴文英等五人填词而落进“肤浅”一路的原因,一是时代使然,二是个人的才分有限。时代使然之说反映了王国维的词史观,他认为南宋词不如唐五代北宋词,按照这种观点,词体在延续的过程中,大势决定它必然趋归衰落,任何个人都无可挽回。所谓个人才分,是指天分高,创作力强的词人,在词整体趋向衰微的过程中,尚能以个人的能力在一定范围之内取得成就,从而成为超越时代的作者,比如王国维认为,南宋词人辛弃疾就能够挺拔于词体颓势之中。他指出:“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初刊稿”第五五条)。显然,王国维认为吴文英等人最多只是“中材之士”,大势既然如彼,个人才具又仅如此,抱过高的期望自然也就不必要了。
贾谊《吊屈原赋》:“斡弃周鼎兮宝康瓠。”王国维用这句话批评清人对唐五代北宋词与南宋词优劣的判断是颠倒的。“周鼎”是周朝铸造的宝鼎,比喻唐五代北宋词;“康瓠”一说是大瓠,一说是空的瓦壶,比喻南宋词。王国维这句话的意思相当于《人间词话》“初刊稿”第四三条“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王国维对北宋词的评价,同意潘德舆“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的说法(见“未刊稿”第二三条)。北宋词“闳深曲挚”,正与王国维批评吴文英等人词“肤浅”形成对照。在这条评语中,王国维实际上是将吴文英等五人作为南宋词普遍作风的代表,“肤浅”二字也是他对南宋词普遍作风的概括和批评,所以“弃周鼎而宝康瓠”一语,是他对清初以后人们普遍崇尚南宋词,因而相对冷落了唐五代北宋词的不满和嘲讽。其实,无论是唐五代词、北宋词,还是南宋词,都有自己的特点、成就和价值,互相不可取代,后人正不必为其争高争低,这二宗文学遗产也不可能有此升彼降、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谁都不可能成为这场“官司”的赢家。在经过长期争论后,今天对此该看得更加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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