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沈纮,字昕伯,浙江桐乡人。1898年罗振玉办东文学社,传授日语,兼授科学知识,沈纮是该学社的学员,与王国维同学。1900年,罗振玉请王国维担任《农学报》译事,王国维认为自己译才不如沈纮,谦让沈纮任此事。缘此机会,沈纮为《农学报》、《农学丛书》翻译了许多作品。又罗振玉办《教育世界》杂志,编《教育丛书》,王国维或任杂志主编,或协助编辑,沈纮又为该杂志和丛书翻译了数种教育学方面的论文和著作。所以,他与罗振玉、王国维二人长期共事,非常熟悉,尤其因为与王国维年辈相同,交往更密切。后来,沈纮赴法国留学,其间还经常为《教育世界》撰稿,介绍法国教育状况。1918年之前病逝巴黎。王国维1918年3月14日参加沈纮在家乡举行的丧礼,撰挽联两副,一副为罗振玉代拟,“问君胡不归?赤县竟无干净土;斯人宜有后,丹心喜见凤皇雏”。由此可知,沈纮育有儿女尚幼小,他去世时年纪必然不大。另一副表达王国维自己的哀思,“壮志意何为,遗著销烟,万岁千秋同寂寞;音书凄久断,旧词在箧,归迟春早忆缠绵”(见王国维致罗振玉信)。王国维在自己献的挽联中提到的“旧词”,就是指沈纮从巴黎寄给王国维的这首《蝶恋花》。
前三句说,燕子飞来时,春天也随之来到了巴黎。法国在中国的西边,故说“春色东来”,这正是词人离开中国到达巴黎所走的路线。句子似乎是在暗示该词作于沈纮到达巴黎后的第二年春天,因为,假如已经过去多年的话,就不会将“春色东来”与“循我来时道”两者联系得如此紧密,后面说“不知名字闲花鸟”也就显得有点强为不知的做作,不够自然。王国维挽联说他与沈纮音书“久断”,说明他收到沈纮寄来的《蝶恋花》词,一定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所以“旧词”二字不是泛称,而是在时间上带有写实的性质。沈纮远离自己国家,在法国过着“孤客”的生活,心中的寂寞和感怅十分浓郁,又由于受到灿烂春光的撩拨,异乡的花草鸟禽,都与自己是陌生的,弹唱行乐的年轻人,也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这种陌生和隔阂的印象,使词人更加不堪孤独,更加怀念自己的家国。整首词以欢景乐事反衬哀情愁绪,词旨单纯,委婉凄楚,“归迟却怨春来早”一语,尤见沉痛。王国维对沈纮这首词评价极高,认为它在北宋词人晏殊、晏几道父子之间。二晏所作,温婉蕴藉,沈纮这首《蝶恋花》的风格略约相似。王国维评论词,往往将古人与今人放在同样的视域下进行比较,不分开说。如《三十自序二》评他自己的词说:“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不如,然此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他评沈纮《蝶恋花》,流露出傲视古人的口气,适似他自评词悍强的语气,如见其人。
上一篇: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均),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均),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下一篇: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