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取深不如取浅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 “新烟”数语,淡淡言之,而情味自深,所谓取深不如取浅也。(高亮功《芸香草堂评山中白云词》卷一)
【词例】
渡 江 云
张 炎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解析】从小序中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句意推断,这首词当为南归山阴 (今浙江绍兴市) 两年之后所作。词的上片写 “倚楼望极”的所见所思。“山空天入海”,起句飘然而至,清旷超逸。山耸春空,天澄大海。气势极为博大,境界极为壮阔,足以见出倚楼之高、视角之广,从中亦隐约见出词人怀抱。次句为全词所见所思、所愁所忧之契机,按词序当排列第一句,此处倒装写之,则显词人“清空”词风之本色。第三句以“风”、“潮”,应 “山”、“天”、“海”。海阔天空,风急潮生,山阴临江远景如在目前。同时,风急潮生又是思绪翻腾之物化,乃以景写情之笔。接下三句,视线由远及近,笔墨亦由粗旷而至具体,描绘了一幅江南水乡的春耕图:“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鸠”,鸠鸟。《埤雅》 云:“语曰天欲雨,鸠逐妇; 既雨,鸠呼妇。”鸠鸟不停地唱着,春雨不断地下着,几处尚未插秧的水田里,不时闪动着锄头,农夫们正忙着整田。“隔水动春锄”,语意词情酷似唐人风味,清新可喜。触景生情,眼前的“闲田”“春锄”自然引发出词人对养他育他的故乡——杭州的思念,对烟雨朦胧中婀娜多姿的西湖春柳的思念。“新烟”指清明改火,点明时令。“禁柳”即宫中之柳。西湖之地为南宋都城,故有此称。此言地点。一个“想”字,打开了全词“回忆”之重门,为本词之枢纽。下面之“记”,即由此而来。“想”是 “如今”,“记”是 “过去”; “想”是现状推测,猜想今日西湖烟柳也该是往日模样,新绿一片。“记”为往昔实录,重现西湖旧居重门深院,垂柳数株,绿侵玉阶之环境。由今追昔,由昔证今,字字句句虽是写景,而时时处处却无不流露兴亡之感。在身为贵公子的南宋遗民——词人眼里,杨柳依依同于禾黍离离。序中所言“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乃在情理之中,于此数语落实之,极显自然。故“新柳”以下几句,写景极真,写情极真。其语句淡淡言之,虚笔远飏,看似信手拈来,漫不经心,其实所蕴含的故国之思,故物之伤,漂泊之感,又是那样的浓,浓得化不开; 那样的深,深得不可测。反之,若改以重笔写怀旧,则不仅与眼前清新春意不合,而且感情上亦显突兀。
正因为有了如此之“想”、“记”的过渡,下片换头由景直切入情,由物急转为人,方不嫌断意。“愁余”两字承上启下,亦收亦纵,统领下片客怀及忆友。接下去五句即为愁“我”画像写意。先三句:“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为其飘泊生活的写照。“古溆”即水浦,指小的港汊。言其足迹所到。“断梗疏萍”状其自身。家亡国破,贵公子成文丐公,浪迹山水,一身孤旅,随意飘泊,四方觅食。其友舒岳祥在《赠玉田序》中写道:“玉田张君,自社稷变置,凌烟废堕,落魄纵饮,北游燕蓟,上公车,登承明有日矣。一日,思江南茹米莼丝,慨然袱被而归。不入古杭,扁舟浙水东西,为漫浪游,散囊中千金装,吴江楚岸,枫丹苇白,一奚童负锦囊自随。”飘泊生活由此可见。后两句:“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乃自身形象存真。“围羞带减”言腰围消瘦,以至腰带移孔,可见忧愁之深。以带围状瘦损,灯影传孤寂,而领以 “空自觉”,则更见无人问之顾之,飘泊苦楚愈显沉痛。接下去四句因 “空自觉”而引出怀人,笔极翻腾,意亦纡宛。“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桃花面,”即人面艳若桃花,用唐崔护“人面桃花”之典,借指意中女子。因为分别太久,更因为飘泊之苦无人关情,所以长相思,长相忆,以至于神志恍惚,于迷迷朦朦之中,似乎意中人马上就要出现。可现实偏偏是那样无情,不仅意中人始终未来,而且音信杳然,甚至在梦中也找寻不见! 唐金昌绪《春怨》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若言其中悲苦,诗中女主人毕竟还能在梦中与意中人相见,聊可宽慰; 而张炎则连这点最起码的愿望也不能实现,其悲当更胜之。结二句由 “即见”“翻笑无书,”就“无书”反诘“如何梦也都无,”一退一进,一纵一收,浅语淡言,层层推进,返虚入浑,愁思渺然,大有有余不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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