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空中渲染传神阿堵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海绡翁曰: “南楼”七字,空际转身,是觉翁神力独运处。“细雨”二句,空中渲染,传神阿堵。解此二处,读吴词方有入处。(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高 阳 台
落 梅
吴文英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珮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青圆。
【解析】渲染,是中国画的一种技巧。画家把水墨或淡颜色涂抹在画面,使色彩浓淡匀净,称为渲染。而文学上的渲染,则是通过对环境、景物或人物的行为、心理,作多方面描写、形容、烘托,以突出人和物的形象或突出某事,从而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而词学中的“空中渲染”,则是说词人所描写、形容、烘托的景物或人物的行为、心理虽然是真实的,但被渲染的人、物、事,一般的读者在骤读之际,比较难确定其对象。当然,被渲染的对象是肯定存在的,只是诗人在渲染时兼用暗示、象征等手法,使得被渲染的对象处在虚实、真幻之间,给人一种飘缈奇幻之感罢了。“传神阿堵”,语出《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顾曰: ‘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这、这个。顾长康画人,借助点睛来传神。“空中渲染,传神阿堵”,就是通过渲染,使词人所要表现的人、物、事若真若幻,若实若虚,传神动人。词中的渲染,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高阳台》 上片,首五句言山野之落梅,“南楼”二句寓离索之思,“半飘零”三句言庭院之落梅。下片,用“寿阳”、“孤山”有关梅花故事渲染。接着,以倩女离魂、江妃解佩两个故事暗扣梅花的离落,再次寄离索之思。“最愁人”三句,“叶底青圆”抒发岁月蹉跎之怅悔。此词用典较多,不太易读。“金沙锁骨连环”,黄庭坚 《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 :“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金沙滩,见 《五灯会元》 卷十一 “风穴沼禅师法嗣”条: “金沙滩上马郎妇。”马郎妇,世言观音化身。锁骨连环,见 《太平广记》 卷一百一“延州妇人”条(出 《续玄怪录》),用美妇人锁骨菩萨死葬其骨如锁的故事补充、形容落梅的埋香。海绡翁说梦窗词主要是放在技巧方面,所以说解读此词应放在 “ ‘南楼’ 七字”及 “细雨’ 二句”二处上。而对一般读者来说,要读懂此词,还须扫清用典的障碍,限于篇幅,我们不再作一一解说。
俞陛云评说此词,以为 “论者谓梦窗言情诸作,皆为所眷彼姝而发,虽未必尽然,但此词当有所指。”(《唐五代宋词选释》) “彼殊”指的是杭州亡妾。当然,不能说咏落梅就是咏亡妾,伤落梅就是悼亡妾,但此词确寄寓了词人对亡妾的追念和伤悼之情。正因为咏落梅与咏亡妾,只在离合之间、虚实之间、真幻之间、有无之间,故海绡翁两次拈出 “空中”以形容之,俞陛云也说: “词意凄然,正如 《曝书亭词》 所谓 ‘一半是空中传恨’ 。” (同上引)
“南楼不恨吹横笛”,用李白《与李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南楼听笛,词人说 “不恨”,是退一步为了进两步的说法,为下文“恨”字蓄势。前五句但赋落梅而已,而非关人事。此句是由但赋梅花转入梅与人事隐约合写的关键。“恨晓风、千里关山”,寓离索之思。“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表面写庭院落梅,而爱妾亡后冷寞凄凉的情状亦仿佛可见。故海绡翁云: “‘南楼’七字,空际转身,是觉翁神力独运处。”
“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孤山在杭州西湖,宋林逋曾隐居于此,种梅养鹤以自娱,人称 “梅妻鹤子”; 他写有 《山园小梅》 等多首的梅花诗词。“孤山”与咏落梅绾合,重要的还在于有意无意地点出杭州其地,亡妾人事亦隐然其中。鸿雁秋去春来,当它归回孤山之时,但见春寒料峭、细雨迷濛,今已非昔; 词人昔日曾与爱妾在此访梅问鹤,探寻林处士行踪,今日但见一片凄迷景色而已。这两句是此词的点睛之笔,一方面是词笔仍不离落梅,另一方面有关爱妾的人、事、情感却隐约其间,传出词人的怨恨,故海绡翁说: “‘细雨’ 二句,空中渲染,传神阿堵。”上文我们说过,“寿阳”也是用典,也是渲染,那么,海绡翁为什么不说这一处也是 “空际渲染,传神阿堵”呢? “寿阳”出《杂五行书》 : “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太平御览》 卷三十引) “鸾”,鸾镜。“寿阳空理愁鸾”,言寿阳公主已无梅花助妆。这句虽然也是渲染落梅,但也仅仅是渲染落梅而已,从典故本身找不出与杭州爱妾人事的直接联系,系一般的用事,故不是传神之笔。
梦窗词 “空中渲染,传神阿堵”的例子还不少。下面再举二例。《浣溪沙》 上片云:“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首句,梦游与伊人相处之旧地,然门隔花深,伊人不见。后二句,梦中恍惚见伊人含愁归来而搴帘。“玉纤”句,渲染梦境,实又是伊人昔日搴帘之态,词人对伊人忆念之情自在其中,已经可以闻到伊人的香气并且见到伊人所搴之帷帘的响动,然而伊人不见。海绡翁评此句,以为“是真是幻,传神阿堵”。《探芳信 (一作讯)》(为春瘦) 写一舞姬伤别,下片换头“娇嫩强拈绣”亦是点睛传神之笔。海绡翁云: “ ‘斗草’ ‘探花’ ,佳时易过,雨声如此,晴昼奈何。曰 ‘年年’ ,则离非一日。曰 ‘半中酒’ ,则此怀何堪。用两层逼出换头一句。以下全写 ‘相思’ ,(按: 原词为: ‘暗背里相思,闲供晴昼……’) ‘相思’ 是骨。外面只见‘娇嫩’,传神阿堵。须理会此两句。”词人以舞姬人前的“娇嫩”,反衬人后她的“相思”。“娇嫩”后“拈绣”前著一“强”字,则“娇嫩”不是真而是假。经此句渲染而跌出 “相思”,更见舞人内心的痛苦,故海绡翁亦许以“传神阿堵”之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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