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笔如游龙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白石《翠楼吟》后半阕云:“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词例】
翠 楼 吟
姜 夔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簷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解析】笔如游龙,是指在写作方法上运用收与放的艺术技巧,造成词意的跌宕生姿,宛如矫龙在空际游动起伏。事实上,这是词人在处理词材时思致活跃、意绪繁多而又有一种特定情绪气脉贯穿其中、调节词章节奏所造成的效果。姜夔这首 《翠楼吟》,可以说是运用这种美学技巧的一个范例。
姜夔的这首词,据其词前小序,作于南宋淳熙十三年 (1186)冬天,那时为庆祝抗金暂时胜利而建的武昌安远楼落成,姜夔得预典礼,作成此词庆贺。一般来说,在庆贺词中,大都是些歌功颂德之辞,但基于姜夔对自欺“安远”、实不忧国势的贵族的不满,以及浪迹江湖、依傍豪门的词人清客的特殊心境,此词却显示了与一般庆贺词截然不同的品味。此词的上阕描写安远楼的豪华及楼中元戎 (带兵主帅)在边塞暂时宁静时的歌舞佳人之乐,已是暗蓄着不满与感伤的情绪。下阕更将这一点感伤渐渐湮开,表达了自己倦游思归的 “清愁”与 “英气”销尽的悲哀,这就使此词与庆典之意毫不沾边,只成了抒发个人心曲的一阕哀歌了。而这个人心曲的抒发,正由眼前景、事的触发,可谓因它而作非为它而设。而且在具体描写上,词人亦不是 “一意孤行”,一说到底的,而是诸念杂陈且运用 “顿”与 “逗”的操纵之法,描绘了情感脉流的潜行暗转,又使词章笔势宛若游龙起舞。
此词的下阕一开始说,“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此虽是由上阕的人间热闹而来,却也是词人思绪荡漾开去的表示。因此它虽是上阕之 “收”,又是另一种“放”。在幻觉中,仿佛有过一场词仙乘着白云黄鹤与安远楼的热闹游戏 (词仙即指仙人子安,古代传说言仙人子安曾乘黄鹤过武昌黄鹤山,山上有黄鹤楼。唐崔颢因此留下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千古名句)。游戏是怎样地热闹呢?在好铺叙的词人那里也许还会沿着这个思路写下去,但姜词却以“宜有”两字将幻中的热闹化成真实中的空虚。宜有者,未有也。这样,欣赏者的心中已有了第一个起落。姜词的思笔在此顿住后,立即将心绪意脉转到思家的路上去:“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站在高峻的安远楼的台阶上眺望远处,但见一派芳草,萋萋千里,不由使词人心生叹息了。淮南小山的 《招隐赋》 云:“芳草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自此萋萋芳草即成了岁月流逝而游子思归或思游子归的定型意象,宋人词中凡对芳草有感者亦皆为此类感慨,所以姜夔在此所叹者为何亦无待赘言了 (象他这类无独立经济地位的词人清客,真作个归计也是困难。故他常常在外飘泊着,而词作中的无奈感特浓特重)。词写到此,词人既然已明言叹息,接下去是可以好好地叹息一番的,但那种纯属个人的感触未必能唤起不同境遇者的共鸣,再说作者也不是惯于自我展览的人,故而他将这匹扬蹄待发的情感之马生生勒住,只以一句“天涯情味”把百感千吁重重地收拾起来。这样,说出的可谓少矣,留住的可谓多矣。而正是这最简短的一句,却为欣赏者留出了情感想象的最大空间,情感共鸣的最大音域。在笔法的纵与操之间,使作者与欣赏者都因这沉重的四个字而感慨万端。这一收束,如绘画艺术中的“留白”技法一样,给了接受者以各种启示及再创造的可能。但是,此句若收束死了,不仅会使后文难以为继,亦会使情感意脉难以延伸,致使感慨由深转浅,因而作者在收结之后,马上放开,逗出未完成的情感过程,以“酒祓清愁,花销英气”沉痛地表达了一生怀抱落空的沉寂情怀。这样,作者的心中就不仅仅被“天涯情味”冲撞着了,而是在天涯思归的意绪中渗透人生失败、人生疲倦的感受。这不仅使词作的意蕴深化,亦使词的感情节奏在一松一紧之间给人以不断的强震撼。结句更是出奇之笔,以“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显示出尚有一个黄昏帘卷处、雾开天霁、西山外送来一片秋霞的美妙所在,可以休憩词人倦游的身心。与其说这美丽的图画是实,倒不如说是他心中的一捻希望。与前此的沉落与创痛相比,这明亮的希望是词人心灵不甘寥落而挣扎作出的又一次飞升,抱着这样的美好希望,他才能缓缓地活下去、老下去。在笔法上,这突然的宕开引得了后世论者的诸多猜测,关于“西山”在何处的解释不一而足。其实,如果说此词下阕的前半部是“笔如游龙”的话,这最后一句更是“神龙不见首尾”,是其起舞到极处的一种表现。当然,亦是词人思致意脉的一次大起伏,一次飞腾。
就这样,通过运用笔如游龙的操纵之法,词人将自己欲说还休、欲咽不能的矛盾情怀绞扭给世人看,使人在他的“留”与“逗”之间体验到了悲咽情绪的强压迫。这压迫的余痛在欣赏完这首词后,仍存留于心、久久不去,让人咀嚼回味,丰富人的情感阅历与心理体验。这与那种让情感之流一泻千里、没有曲折回旋的词作相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感范畴。而姜夔词中这种笔法造成的清婉幽咽之美,在传统的词论看来,更属于词所特有的。同样,这种操纵之笔法,也是更能体现词体曲折层深的文体美的“本色”手法,而无论是歌行体笔法的排放、或是古律体笔法的工稳,对体现词的文体之美,都不能不说是有遗憾的。正因为如此,词论家们在把刘过诸人只顾叫嚣、不知收放的“豪气词”贬为“别调”后,又对秦观、周邦彦及姜夔诸人的词大加赞扬,并有不少人将他们奉为圭臬,大加效法。至于秦、周两人的深谙此法,我们可以分别从他们的 《满庭芳·山抹微云》、《兰陵王·柳》 中一一看到,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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