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语浅情深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语浅情深,缠绵真挚,正是乐府诗本色。(《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载《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三号)
【词例】
陌 上 郎
贺 铸
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双橹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 三岁扶床女。
【解析】 《汉书·艺文志》 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乐府歌辞以浅显生动的语言,抒写人民的悲苦怨愤、理想愿望,语浅情深,生动感人。而魏晋以后渐趋繁荣的文人诗词创作,出现了雕琢尚巧,词工情寡的倾向。因而有些作家、评论家十分推崇乐府的淳朴清真。如南宋词人张炎在他的论词专著 《词源》 中说:“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摒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明代李梦阳也极称乐府为“真诗”。他说: “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这些论述,都看到民间创作自然清新,感情真挚,有文人诗词不可及之处。龙榆生评贺铸《陌上郎》词 “语浅情深,缠绵真挚,正是乐府诗本色”,也正是称赞它的以浅语写挚情。正所谓 “语浅意深,语近意远,则最上一乘。” (胡应麟《诗薮》)
《陌上郎》是一首弃妇词。这类内容多见于汉魏古诗和国风乐府,同文人词抒写艳情闲愁的传统题材大相径庭。与这种反映中下层社会妇女悲惨命运的思想内容相适应,此词在艺术表现方面,也以浅俗真挚为长,具有乐府诗的格调。词一开始,先用简洁的语言直述其事:“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写无情男子,率然弃家远去。一个“径”字,让人想见他的无情粗暴,用词言简意深。接下二句,用朴素的语言道出了一个十分新奇而又颇含深意的想象:“双橹本无情,鸦轧如人语。”人本有情,却无心无意,橹本无情,却如作人语。浪子的无情,弃妇的可悲可悯,深蕴其中,味之令人酸鼻。下片词人先拈取两个古代民间传闻极广的典故:“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列女传》载: 鲁人秋胡,娶妻五日便到陈国做官,五年后回乡,于路旁见一采桑女子,便相调戏,并以金相赠,遭女子拒绝。后夫妻相见,女子惭恨,投水而死。后人哀之,赋 《秋胡行》,虽本辞已失,其题传世。民间又有“望夫石”的故事,始载于刘义庆的 《幽明录》:一女子的丈夫应征远戍,女子带着孩子于路口为之饯行,后登上山头,伫立凝望,久而不去,化为石像,人称望夫石。词人以最浅白精炼的语言,写出这两个故事,以 “挥金”,突出男子的放浪轻薄,以 “化石”突出女子的情真意笃,把两个人们谙熟的古老故事,对举出来,使笔下浪子弃妇的形象被高度的典型化,而具有十分丰厚的思想内蕴。对浮浪男子的谴责,对笃情而遭弃的女子的同情,深寓其中,耐人寻味。结句用乐府诗的设问笔法:“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这是弃妇望着远去丈夫,不舍而又无奈时的痴语: 什么能牵住你的心呢?也许有一天,你想到扶床的幼女,还会对这个家稍有眷顾吧? 自身被弃,还想着能由女儿牵回那远走的人。以有情面对无情,于绝望中留下希望,这种悖谬又会生出多少悲戚呀。至此,弃妇的悲惨遭遇和未来那难测的悲惨命运,使读者油然生悲; 而女子对无情丈夫那缠绵的柔情,更是滋味种种,给人无限的凄楚。短短的小词,运用来源于民间的传统题材,以浅白的口语,民歌的格调,反映了封建时代,中下层妇女的婚姻悲剧,抒写出她们那压抑于心的缠绵之情。运用民间传说,设问形式,整齐的五言句,更使小词象一首通俗的乐府诗。语浅情浓,味之弥永。
诗词有的绮丽精工,有的自然淳朴,风格不同,不能以形式判优劣。但那种 “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 《读黄子思诗集后》)的篇什,总是有含蕴、耐寻味的佳作。饱含深情的浅语,实际是 “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 《评韩柳诗》)情浅者,常以雕琢、夸饰求其深; 因而繁缛寡味,尤令人生厌。而感悟至深,纯情自在者,往往不须点缀,只 “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赵翼 《北瓯诗话》)因而,真正的浅语,必有丰富的内容含蕴其中; 所谓淡语,恰是气敛神芷,非绚烂之极,决不能到。叶燮曾对 “绚烂之极,乃归平淡”的艺术辩证法有过生动的阐释。他说:“譬之天,无一毫云气,尽青之一色,至平至淡矣,而绚烂孰有过于苍苍者乎?譬之雪,极望无际,山川陵谷,尽白之一色,至平至淡矣,而绚烂孰有过于太素者乎? ……人阅历名山大川之奇,无险不涉,无仄不登,久之而后乃知柳塘春水,花坞夕阳之妙,为山川化境,有非可以言语形容者,与天之青、雪之白,一义而已矣。”(《南疑诗集序》)落尽华芬,剥落文彩,而后见其精粹、清真。所以平淡自然正包蕴着丰厚、奇绝。因而说“作诗到平淡处”,才“纯是清真蕴籍。” (薛雪《一瓢诗话》)
诗文以清真平淡为贵,词中也有许多化俗为雅,语浅情长的佳作。李清照为婉约名家,其词工稳协畅,但她善将口语度入音律。造语浅白如话,却能情真意切。苏轼的一些词也看似平淡,却言外别有远致。除去此类,宋词中还有一些小词,语浅情深,缠绵真挚,颇有民歌风味。林逋有一首 《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此词写一对“罗带同心结未成”的青年男女的洒泪相别,语极浅俗,似随口而歌,但“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刘载熙 《艺概》)张先有 《江南柳》: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女子自诉恋情,款款而言,其声情如闻如见,读之使人想到南朝乐府。再如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全用寻常口语,却深婉缠绵,令人低回欲绝。陈子龙说:“以沉挚之思,而出之浅近,使读之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 (见 《蒿庵论词》)这几首小词,平淡入妙,淡而有味,正可以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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