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糙糙尔?”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51〕,反求诸其身。”
〔注释〕 子路:孔子弟子。子路好勇,故问强。 强:刚强、坚强,勇敢。 而:汝,你。 报:报复。 无道:蛮横无理。 衽(rèn)金革:衽,卧席,此处作动词。金,铁制的兵器。革,皮革制成的甲盾。衽金革意为以金革为卧处,譬好勇善战。 厌:后悔。 和:和谐、调和。 流:随波逐流。 矫:坚强的样子。 有道:政治清明,天下太平。 塞:堵塞。此指穷困的时候的信念。 素隐行怪:指探求隐僻不正之理,做奇异怪诞之事,以欺世盗名。素,据《汉书》应为“索”;隐,隐僻之理;怪,怪异。 述:传述、称赞。 已:止、停止。 遁(dùn)世:避世、隐居。 费:广大。 隐:精微。 夫妇:匹夫匹妇,指普通男女。 与:动词,参预。 至:最、极尽。 憾:遗憾,不满意。 破:剖析、分析。 戾:到达。引用的诗句见《诗经·大雅·旱麓》。 察:明显,彰著。 造端:造立端绪,意为开始。 远人:远离人们。 伐柯:砍伐作斧柄的木材。柯,斧柄。诗句见《诗经·豳风·伐柯》。 则:法则。 睨:斜视。 以人治人:按普通人的愿望和要求来治理众人。 违:相距。道:中庸之道。 求:责求、要求。 事:侍奉。 施:加给。 庸:平常、平凡。 顾:回头看,引申为顾及。 糙糙:笃厚、老实的样子。 素:现在。素其位:因现在所居其位而为其所当为。 愿:倾慕、羡慕。 夷狄:夷,当时东方的部族。狄,当时西方的部族。 入:处于。 陵:欺凌。 援:攀援、高攀。 尤:怨恨。 易:平安的地位。 俟:等待。 险:险僻。 徼幸:偶然求得荣幸。 失:指没有射中。 〔51〕 正鹄:箭靶中心圆圈。画在布上的叫“正”,画在皮上的叫“鹄”。
〔鉴赏〕 《中庸》这几章首先指明了妨碍实行中庸之道的思想观念,提出了实行中庸之道应当具有的人格品质。
刚强、勇敢是人们赞扬的美德,人们往往把那些临危不惧、奋不顾身的举动视为英雄行为,但有的人却呈一时之勇,在受到轻视、侮辱、挑衅或挑动就恶言相加,拔拳动刀,做出激烈的反应。《中庸》认为这种极端行为是对中庸之道的最常见的危害。所以第十章在分析、阐述“强”(刚强、勇敢)的概念时指出“衽金革,死而不厌”是“北方之强”即游侠之勇,不符合中庸之道所注重的温和、宽容的品质,并不是真正的刚强。根据《中庸》,只有遵守中庸之道,才有真正的强,即君子所居的“南方之强”。作者认为,对于横蛮无理的人,最勇敢的态度是以宽容高尚的品德感化他,用道理来教育他;态度温和但却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强权或压倒一切的非理性潮流面前,根据道义,保持独立的立场和见解;国家政治清明时受到任用,面对种种诱惑,不为所动,仍能坚守困穷时所立下的志向,做到富贵不能淫;而当政治黑暗时又能为了原则而不惜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中庸》接连用了三个“强哉矫”,热情地赞颂这些行为所表现出来的勇敢的精神,认为这些才是真正的英雄行为。可见,根据《中庸》的观点,遵循中庸之道就是追求真理,就是维护道义,就是坚持信念和原则,这需要对他人抱以最深沉的爱,需要大无畏的精神和坚韧的品质。
《中庸》所指出的妨碍中庸之道的另一倾向是人们索隐行怪的癖好。“索隐行怪”朱熹解释为“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四书集注·中庸》),可见是刻意追求玄虚不正之理,做出奇异怪诞之举,以新奇来炫人耳目,欺世盗名,这是人性的弱点虚荣心作祟使然。一味追求新奇怪诞,自然不顾事与理之所当然,从而违背中庸之道。因此作者提出,遵行中庸就要“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就是说要克服浮躁心理,淡泊名利,耐得住寂寞,这当然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事,所以《中庸》说“唯圣者能之”。
对索隐行怪的倾向的批评凸显了中庸观念中“庸”的意义:即平常,常道,常理,后面几章进一步阐发了这种意义,说明最高、最伟大的真理乃是平常之理,即平凡的真理。
对于平常之理,《中庸》首先指出是普通百姓能够明白、也能够实行的道理,这根据儒家学说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儒学最重视的父慈子孝、夫仁妻顺、兄爱弟弟敬兄的伦理道德是普通百姓都知道,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做到的。当然,《中庸》的用意不在将高深的道理和崇高的精神境界归结为寻常之事,而在于强调高深的道理与崇高的精神境界不应当脱离普通人的认识水平、道德觉悟和实践能力,这可能是针对先秦道家理论的玄虚与墨家苦行僧式生活的艰难提出来的。此外,《中庸》要表明中庸之道、平常之理发挥到极致能成为最高深的道理和极崇高的精神境界。
第十三章所说的“道不远人”除了表示上面所说的道不应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意义之外,更深刻地揭示了“庸”字的另一层含义:道应以普通人的愿望与要求为准,不应违背普通人的情性。所谓“执柯以伐柯”是说要做一个斧柄,就要比照手中的斧柄长度来砍伐树木,与此相似,为政之道就是将心比心,即根据普通人的愿望和要求制定政策,发布政令,即“以人治人”。这就要行忠恕之道。忠就是尽己之心助人,恕就是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要求将普通人的心愿作为一切理论、事务和行为的出发点。可见,中庸之道表达了人本主义理念。
“素位而行”是“庸”的意义又一解释,它可能会被理解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从而助长保守的倾向,产生消极作用,但是儒家主张自强不息,其真正的旨趣当不在此意。细读第十四章全文,可以看到强调的是要从现实状况出发,不对外部的可能性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处于富贵不傲慢凌下,处于贫贱不丧失人格与原则去阿谀奉承、逢迎攀附,处于夷狄之中要随乡入俗,遇到问题不怨天尤人,对于未来的前途不冒险求不当有的地位和财富。总之,在一切事情上都要“反求诸其身”,即不断地提高完善自身和环境的自觉性。可见,根据《中庸》,中庸之道就是要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培育自强不息的内在精神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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