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二)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注释〕 黍(shǔ):谷物的一种,去皮后叫黄米,比小米稍大。离离:繁盛而又成行的样子。 稷(jì):谷物的一种。 靡靡:行步迟缓的样子。 摇摇:形容心神不安。 如醉:像喝醉酒一样地摇晃、迷糊。 噎(yē):哽咽。
〔鉴赏〕 《黍离》是《王风》的第一篇,“王”指王都。周平王迁都洛邑后,王室衰微,天子位同列国诸侯,其地产生的诗歌便被称为“王风”。“王风”多乱离之作,特别是《黍离》一诗,历来被视为悲悼故国的代表之作。故传统在解释该诗主题的时候就认为“《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离去。而作是诗也”(《毛诗序》)。历代于此争讼颇多,以今人的理解而言,而可谓新见层出,如郭沫若将其视为旧家贵族悲伤自己破产的作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余冠英则认为是流浪者在诉述他的忧思(《诗经选》),蓝菊荪理解为爱国志士忧国怨战(《诗经国风今译》),程俊英则解释为对于家园的难舍之情(《诗经译注》)。
撇开这种争讼不论,就诗歌本身所表达的内容而言,诗中所反映出来的诗人的那种愤懑、悲思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全诗共三章。在第一章中,诗人的这种情感便得到了清楚的表达。黍稷长得繁茂整齐,绿油油的,生机勃然,在这样的境况中,诗人不仅没有兴奋愉悦之情,反而显得更加忧伤惆怅。他“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步伐十分沉重,神情迷惘茫然,表现出一种极深沉的悲思。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种不能被众人所理解的情感,犹如屈原的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苦楚,于是只能仰天长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人的情感——那种极度的悲哀和愤懑之情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宣泄。
而在第二章、第三章中,诗人所面对的景物变了,黍稷结穗了、长出了小米,从自然的角度而言,这是黍稷的成熟演变的过程,由成长而至于结出小米。诗人的情感也同样呈递进发展,由前述的心神不定(“摇摇”),变成迷糊(“如醉”),而最后至于哽咽(“如噎”)。由写景至于抒情,这是《诗经》常用的比兴的艺术手法,其意即在于烘托出诗人内心的情感体验,这种艺术手段在《黍离》对于诗人情感的表达中也得到了非常成功的运用。
从诗歌艺术的创作特点而言,全诗分三章,每章八句,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三章结构相同,各章间仅有个别字句有变化。第二句尾的不同字:“苗”、“穗”、“实”,不仅起了分章换韵的作用,而且造成景致的转换,反映了时间的改变,表明了自然情境的变迁;第四句末分别是“摇摇”、“如醉”、“如噎”,则是对于个体面对不同情境所产生的情感变化的细腻描述。就结构而言,三章之间变化无几,但正是在这些微小的变化之中,全诗所要表达的那种情感得到了很好的渲染,“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方玉润《诗经原始》)。同时,在“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以及“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不断反复吟咏之中,哀思之情不断地加强,而读者在这种反复的吟咏之中,也得到了极大的感染。
此诗艺术上另一特色是景色与内心的强烈对比,“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欣欣向荣的美丽景象与“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忧伤沉郁的心情构成了明显的反差,其艺术效果与杜甫的不朽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异曲同工。这种反差既有力地衬托出作者心情忧郁之深,连那样令人陶醉的景色都不能让他的心情稍有缓解,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愀怆之中。因而这种反差也就能引导读者深入思考诗人为何如此悲伤,有可能是东周大夫行役或旅行至西周故都镐京,看到原先的巍峨的宗庙宫殿荡然无存,只见庄稼茁壮成长,亡国之感油然而生;联想到东周王室政事日非,国势日蹙,也难逃灭亡的命运,因此不禁悲从中来。就此而言,唐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表现手法与《黍离》如出一辙。也可能是诗人曾同亲人或友人、情人曾在同样的情景中度过难忘的时刻,如今景在人去,睹景思人,诗人内心顿感阵阵痛楚,不能自已。本文上面所提到的古今解说此诗寓意的种种假设都表明这种突出反差的表现手法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效果,《黍离》因此种种意义溢于言外,让人体味无穷,这就是《黍离》的艺术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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