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诸侯的生存与称霸谋略·郑世家》鉴赏
选文:
郑桓公友者,周厉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郑。封三十三岁,百姓皆便①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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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元年,封弟段于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国②,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③也。”段至京,缮④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⑤段,段出走鄢。鄢溃⑥,段出奔共。于是庄公迁其母武姜于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居⑦岁馀,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于公,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⑧负⑨盟,柰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遂从之,见母。
二十四年,宋缪公卒,公子冯奔郑。郑侵周地,取禾。二十五年,卫州吁弑其君桓公自立,与宋伐郑,以冯故⑩也。二十七年,始朝(11)周桓王。桓王怒其取禾,弗礼也。二十九年,庄公怒周弗礼,与鲁易(12)祊、许田。三十三年,宋杀孔父。三十七年,庄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陈、蔡、虢、卫伐郑。庄公与祭仲、高渠弥发兵自救,王师大败。祝聸射中王臂。祝聸请从(13)之,郑伯止之,曰:“犯(14)长且难(15)之,况敢陵(16)天子乎?”乃止。夜令祭仲问王疾。
三十八年,北戎伐齐,齐使求救,郑遣太子忽将(17)兵救齐。齐釐公欲妻(18)之,忽谢曰:“我小国,非齐敌(19)也。”时祭仲与俱,劝使取(20)之,曰:“君多内宠,太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所谓三公子者,太子忽,其弟突,次弟子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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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公元年,诸公子谋欲诛相子驷,子驷觉之,反尽诛诸公子。二年,晋伐郑,郑与盟,晋去。冬,又与楚盟。子驷畏诛,故两亲(21)晋、楚。三年,相子驷欲自立为君,公子子孔使尉止杀相子驷而代之。子孔又欲自立。子产曰:“子驷为不可,诛之,今又效(22)之,是乱无时息(23)也。”于是子孔从之而相(24)郑简公。
四年,晋怒郑与楚盟,伐郑,郑与盟。楚共王救郑,败晋兵。简公欲与晋平,楚又囚郑使者。
十二年,简公怒相子孔专国权,诛之,而以子产为卿。十九年,简公如(25)晋请卫君还,而封子产以六邑。子产让(26),受其三邑。二十二年,吴使延陵季子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者侈,难(27)将至,政将及子。子为政,必以礼;不然,郑将败。”子产厚遇季子。二十三年,诸公子争宠相杀,又欲杀子产。公子或谏曰:“子产仁人,郑所以存者子产也,勿杀!”乃止。
二十五年,郑使子产于晋,问平公疾。平公曰:“卜(28)而曰实沈、台骀为祟,史官莫知,敢问?”对曰:“高辛氏有二子,长曰阏伯,季曰实沈,居旷林,不相能(29)也,日操干戈以相征伐。后帝弗臧(30),迁阏伯于商丘,主(31)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娠大叔,梦帝谓己:‘余命(32)而(33)子曰虞,乃与之唐,属之参而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掌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国大叔焉。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为玄冥师,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34)其官,宣(35)汾、洮,障(36)大泽,以处太原。帝用(37)嘉之,国之汾川。沈、姒、蓐、黄实守其祀。今晋主汾川而灭之。由是观之,则台骀,汾、洮神也。然是二者不害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之菑禜(38)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不时禜之;若君疾,饮食哀乐女色所生也。”平公及叔向曰:“善,博物君子也!”厚(39)为之礼于子产。
二十七年夏,郑简公朝(40)晋。冬,畏楚灵王之强,又朝楚,子产从。二十八年,郑君病,使子产会诸侯,与楚灵王盟于申,诛齐庆封。
三十六年,简公卒,子定公宁立。秋,定公朝晋昭公。
定公元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而自立,为平王。欲行德诸侯。归灵王所侵郑地于郑。
四年,晋昭公卒,其六卿强,公室卑。子产谓韩宣子曰:“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
六年,郑火(41),公欲禳之。子产曰:“不如修德。”
八年,楚太子建来奔(42)。十年,太子建与晋谋袭郑。郑杀建,建子胜奔吴。
十一年,定公如晋。晋与郑谋,诛周乱臣,入(43)敬王于周。
十三年,定公卒,子献公虿立。献公十三年卒,子声公胜立。当是时,晋六卿强,侵夺郑,郑遂弱。
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44)也!”
……
太史公曰: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45)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 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46)奚齐。变(47)所从来,亦多故(48)矣!
〔注释〕 ①便:安适。②国:国都。③夺:消除。④缮:整备。⑤畔:通“叛”。⑥溃:溃败。⑦居:经过(时间)。⑧恶:憎恶。⑨ 负:违背。⑩故:……的原因。(11)朝:朝见。(12)易:交换。(13)从:追击。(14)犯:冒犯。(15)难:通“懦”,恐惧。(16)陵:欺侮。(17)将:率领。(18)妻:把(女儿)嫁给。(19)敌:相当。(20)取:通“娶”。(21)亲:亲近。(22)效:仿效。(23)息:停止。(24)相:拜相。(25)如:到。(26)让:推辞。(27)难:灾难。(28)卜:占卜。(29)能:和睦。(30)臧:满意。(31)主:掌管。(32)命:命名。(33)而:通“尔”。(34)业:继承。(35)宣:疏通。(36)障:阻塞。(37)用:因此。(38)禜:古代一种求神消灾的祭祀。(39)厚:优待。(40)朝:朝见。(41)火:发生火灾。(42)奔:逃亡。(43)入:使……入。(44)遗爱:古代留下的仁人。(45)内:接纳。(46)存:保全。(47)变:变故。(48)故:原因。
鉴赏:
大变革大动荡的春秋时代,诸侯列强称霸天下。郑国处在中原腹地,北达上党,南可抵楚,是“咽喉九州”之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军事上把这个地带叫做“衢地”。有这种军事地理特征的国度,如果不能自身强大,便难免成为兵家必争之“郑道”。这似乎成为郑国历代君主难以逃避的宿命。因此,司马迁不惜浓彩重墨地用近六千字的《郑世家》,向后人讲述了这个春秋初期最强盛的诸侯国如何沦为夹在大国之间的傀儡国的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
周厉王幼子友被封于郑,是为郑桓公。郑桓公看出西周灭亡在即,于是在太史伯的建议下,迁移到东虢国和郐之间,号称“新郑”。犬戎之乱中,郑桓公为保护周幽王战死。即位的郑武公攻灭郐和东虢国,建立了实际独立的郑国。
说起春秋五霸,就不得不说说五霸之前的郑庄公,这位在毛泽东口中的“厉害人物”,虽未称霸,却为后世霸主打开了霸业之门。郑庄公时期的郑国成为春秋初年最强大活跃的诸侯国,史称“春秋小霸”。
周平王东迁以后,周王朝与诸侯国之间的势力均衡被打破。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必然导致扩张与战争。定都新郑(今属河南)后的郑国,处于经济发达、交通便利的中原腹地位置,日渐强盛,逐渐成为春秋初期的主要强国之一。
郑庄公是难得一见的霸主级国君,有着高超的政治策略和高度的自我控制能力,用现代管理学的角度看,就是表现在战略目标的设定明确且务实,具体的执行“有理、有利、有节”。
郑庄公继位后,在与其母和胞弟段的分裂势力斗争中隐忍不发,暗地里却做好了充足准备,直到叛乱发动后,才将叛军一举歼灭。然后通过远交近攻的战略,与距离远、威胁小的齐、鲁二国进行联合,一同打压宋、卫等邻国,二十余年中发动大小战争十余次。由于郑国的崛起威胁到周王室的地位,周桓王大举起兵征讨,这就是著名的“繻葛之战”。 郑庄公用新阵法大败周桓王所率联军并射伤桓王,将周天子射下神坛,也标志着周王朝对诸侯国实际控制权的丧失。第二年,郑庄公又出兵援齐,大败北戎,使他成为当时势力最强大的统治者。
郑国虽然曾经拥有成为一流大国的基本要素,但由于郑处衢地,邻国文化和实力都不弱,要辟土开疆,除了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坚定的决心外,灵活高超的外交技巧更加关键,而郑庄公太过侧重武力征服,忽视政治影响,尤其是直接对抗传统的尊王思想及礼制观念,使他与周王室及广大诸侯国站在对立阵线。虽然在大败周桓王后,他不顾部下请求,连夜派人前去慰问周桓王,但是这更是出于他的修养而不是战略的考虑。
如果郑庄公能预见性地利用当时郑国强盛的国力,采用类似齐桓公“尊王攘夷”的策略走向称霸,则春秋的历史将呈现一个新的局面,可惜历史往往不由后人的惋惜而改变。在不能获得多数小国同情与支持的背景下,郑庄公,这个第一位使周王朝威风扫地的诸侯霸主,将大国争霸的大幕徐徐拉开,也为郑国日后的风雨飘摇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庄公死后,权臣祭仲当道,六易其主,国力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弱。而与此同时,齐、晋、秦、楚诸国逐渐强大起来。各国争霸,使居于中央腹地的郑国处在了火力交叉点上。
晋文公、楚庄王先后争霸中原的过程,就是晋楚两国轮番欺凌郑国的过程。他们既不想吞并郑国,以免直接与对手接壤,但又都决不让郑国被对方灭掉,这就造成了诸侯国多次攻郑、多次救郑的乱局。在这个背景下,郑国兵连祸结,朝贡不歇,成为春秋列国中外部环境最恶劣的国家。郑国历代国君,为了本国的安全,不得不讲究言辞,虚与周旋。但也正基于此,郑国利用各国之间的矛盾来协调关系,从而避免冲突,保存实力的表现也是列国中最优异的。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子产。在《左传》中,记录了大量的“子产与范宣子书”、“子产弗与宣子环”、“子产对晋人征朝”等外交言论和典型例证。在“一言可以兴国”、“一言可以丧邦”的复杂形势下,如果没有子产这位善于辞令的政治家、外交家与列强虚与周旋,郑国早就灭亡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位死讯令孔子嚎哭的千古圣哲终其一生都不得不将其主要精力和智慧展示在外交和维稳领域,而不能同管仲一般尽展才华,辅佐桓公成就霸业。
以史为鉴,我们在感慨郑国与近代波兰在不同时空下相似的命运,同情他们在强邻欺凌下求生存的艰难之余,也需要清醒地居安思危,认识到战略部署的重要性。正如司马迁最后总结的,如果仅仅用权势和利害使关系密切,权势利害终止了,关系就疏远了,要想实现真正的长治久安,还是要依靠自己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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