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枢, 山上有树叫刺榆,
隰有榆。① 山下有树叫大榆。
子有衣裳, 你有衣有裳,
弗曳弗娄。② 不拖不搂。
子有车马, 你有车有马,
弗驰弗驱。 不驰不驱。
宛其死矣,③ 枯硬地死了,
他人是愉。 给他人取去欢愉?
山有栲, 山上有鸭椿树也单叫栲,
隰有杻。 山下有万岁树也单叫杻。
子有廷内, 你有厅堂有内室,
弗洒弗扫。 不洒不扫。
子有钟鼓, 你有钟有鼓,
弗鼓弗考。 不打不敲。
宛其死矣, 枯硬地死了,
他人是保。④ 给他人去保管牢
山有漆, 山上有树叫漆,
隰有栗。 山下有树叫栗。
子有酒食, 你有酒有食,
何不日鼓瑟。 怎么不天天弹琴鼓瑟,
且以喜乐, 姑且去欢喜快乐,
且以永日。 姑且去消遣长日!
宛其死矣, 枯硬地死了,
他人入室。 给他人进入住室?
(陈子展译)
【注】①隰(xi):低湿的地方。②曳、娄:这里是穿着的意思。③宛:枯萎之意,死的样子。④保:居有、占有。
三国时魏国有个叫邯郸淳的,据载撰写了《笑林》三卷。原书已佚,鲁迅先生《古小说钩沉》辑有佚文。其中有一则故事,说:“汉世有人年老无子,家富,性俭啬,恶衣蔬食;……营理产业,聚敛无厌,而不敢自用。……老人俄死,田宅没官,货财充于内帑矣”。这位“汉世老人”,当然不能等于《山有枢》一诗所讽刺的对象。但是,“家富,性俭啬,恶衣蔬食,……聚敛无厌。而不敢自用”,倒也颇为相似,而且诗人也正是抓住这一点,加以反复铺写。你看!“子有衣裳”,“子有车马”,“子有廷内”,“子有钟鼓”,“子有酒食”,穿的,吃的,喝的,住的,用的,玩的,色色俱备,可谓“富”矣!要知道当时创造这一切物质财富的奴隶们,只能过着“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采荼薪樗,食我农夫”的悲惨生活。因此,在那个特定历史范围之内的“富”,恰恰是那些“不稼不穑”之辈的巧取豪夺、残酷压榨的结果。所以“聚敛无厌”四个字,诗中虽没有,读者心中却不可无。“弗曳弗娄”,“弗驰弗驱”。“弗洒弗扫”,“弗鼓弗考”,还有美酒琴瑟皆不用,不就是“恶衣蔬食……不敢自用”的形象化的描写吗!把以上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便将“性俭啬”三字写活了。就这一点而言,倒使我们联想到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他聚敛了千百万家财,可是大门破旧,楼梯年久失修;饮食上不许多用一块糖,一块面包;晚餐后,让全家集中在堂屋里,为的是只点一枝蜡烛;他一年四季穿着同一套服装,连鞋带也是皮做的;直到临死时还要两眼盯着黄金,好教自己“心里暖和”些。看来在这种人的心目中,人生的目的和乐趣,就是对金钱财产的聚敛和占有。《山有枢》一诗虽然写得古朴简括,但是对吝啬鬼的这一本质特征的概括,其准确和深刻的程度,不能不令人惊叹!
《笑林》中的故事有头有尾,直写到“老人饿死,田宅没官……”。而诗的每一章皆以虚笔结尾,想象其身后之况,警诫、讽谕之味更浓。如果说那些衣、食、住、行等等的描写、叙述,是横的展开,那么语言的加深,感情的递进,则主要体现在三章的尾句——“他人是愉”,“他人是保”,“他人入室”,以此造成“一节悲一节”的效果。说话看对象,语言有环境。诗人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叫人纵情逸乐,秉烛夜游,其用意无非在于扫却吝啬二字。所以清代方玉润说它是破“吝啬不堪之见”的“对症良药”(《诗经原始》),是颇有见地的。
形象的创造,思想的深邃,虽然是这首诗的突出成就,其他如选材的精当、概括,安排的匀称、周密,笔墨有虚有实,章法有同有异,句式、音韵亦都能随内容的需要而灵活变化,在重沓叠奏之中,突出主题,增强其艺术感染力,这一切也都显示出其不凡之处。所以前人称赞它说:“其性情声气无论,至其体制玲珑,文采备美,音节圆畅,具可概见”;“其句法音调,又乐府杂言之所自出也”(许学夷《诗源辩体》。这两段话对其成就和影响作了多方面的评述,亦有助于我们对它的理解和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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