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以堂。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岂不尔思?中心是悼。
《羔裘》是《诗经·桧风》里的第一篇。据朱熹《诗集传》解释:“缁衣羔裘,诸侯之朝服;锦衣狐裘,其朝天子之服也。”羔裘狐裘,都是贵重华丽的衣服。本诗主要是写好穿羔裘的桧君的。《毛诗序》云:“大夫以道去其君也。国小而迫,君不用道,好絜其衣服,逍遥游燕。而不能自强于政治。”即桧君在大国压境、国势垂危时仍不觉醒而奢侈贪玩,不关心国家治理,大夫们的多次劝谏也对他不起作用,于是他的大夫们只好怨愤地相继离开了他。这是一首极平常的诗,一首看似平常的政治讽刺诗。作为诗,它的语言很质朴,结构也很简单,它所反映的内容并不是很深奥,所表达的感情也不是很复杂。但这是一首成功的政治讽刺诗。它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以简疏的笔法,勾勒了一幅亡国之君的肖像漫画,令人难以忘怀。
漫画是用粗线条来描绘形象的艺术。漫画家凭自己刻画人物性情的敏锐能力,抓住描绘对象的外在或内在的某种不协调的特征,经过提练,给以突现或夸张等艺术处理,达到耐人寻味的效果。挪威漫画家古尔布朗生画的托尔斯泰的肖像,突出地描绘了托翁布满皱纹的脸与深藏的眼睛。皱纹多表示阅历广和眼睛深表示洞察一切本身并不就是漫画,漫画家把夸张地它们结合在一个大脑袋上,一种滑稽、不协调就显现出来了。这幅画就这样漫画性地表现了托翁的丰富阅历和深邃的目光。阿达有一幅漫画名为“无动于‘钟’”,自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及至月亮升起,几幅画面里的“钟”一动不动。这明明是个不能转动的“坏钟”,“坏钟”不足为奇,画家把它装在一种人的脖子上,这就荒诞了,正是这种荒诞,夸张地表现了某种人无动于衷的麻木状态。这些漫画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桧风·羔裘》这首诗用语言描绘的肖像漫画亦具有同样的效果。
说《羔裘》这首诗所描绘的是漫画,是因为这幅画中桧君的形象并不是很完整、很清晰,而只是粗线条的描绘、轮廓的勾勒。作者根据自己的主观认识,抓住桧君好絜衣服、逍遥游燕的特征,勾勒了一幅醉生梦死的亡国之君的肖像。全诗是根据诗人所观所思的内心独白而展开的。沿着诗人的内心轨迹,我们面前自然展现了这么一幅图画:瞧,那个桧君穿着华贵而鲜艳的羔裘在逍遥游玩呢!瞧那个桧君,穿着珍贵而富丽的狐裘在听朝了。而在他的身后近处是政乱国贫,有见识的大夫一个接一个愤愤地远去;远处,则有郑国在算计怎样吞并他的国家,亡国的脚迹一步一步地逼近。且不说内忧外患对他的国家的侵袭,桧君的这种装束行为本身是很突出而不合适的。春秋礼制对服装的用途有种种严格的规定,桧君这种明显的违礼,在以礼治国的春秋时代,显然是荒诞而可笑的。敏感的诗人紧紧地抓住桧君的这个特征,用重章迭现的方式,并揉合着自己深深的忧虑,反复咏叹,把桧君的荒诞形象生动地勾勒了出来。诗的前二章意思相差无几。“羔裘翱翔,狐裘在堂”,也即“羔裘逍遥,狐裘以朝”的意思。这只是粗略几笔,韵味稍见。诗的最后一笔似乎是浓墨点睛之笔。“羔裘如脂膏一般光洁,太阳下散放出绚烂的光辉。”这二句突出了羔裘的华美光采,也使画面显得更鲜明生动。然而桧君穿着如此华美的羔裘,不是体现执政者的威仪、政治的清明和国家的富强,而是表现了亡国之君的昏聩、荒淫。这一漫画的特征越鲜明,这一形象本身的荒诞性就越明显,诗人的忧患也就越深厚。同样,诗人忧患的深厚又反过来加强了这肖像漫画的荒诞性。
我们知道,衣着本身的华美醒目并不足以构成漫画效果,关键在于是否与现实身份环境协调。《诗经·郑风》里的《羔裘》所描绘的就不是一幅漫画。它是以严肃、赞叹的言辞歌颂一位郑国大夫,方玉润所说:“美郑大夫也,”就是这个意思。诗中描述的“邦之司直”、“邦之彦兮”的郑大夫,身着润泽、豹饰的贵重而华丽的羔裘,显得“孔武有力”,生气勃勃。这个形象令人们肃然起敬。在生活中,庄严与荒诞往往是相邻而存在的,艺术把它们分别拈出来,一个是赞美诗,另一个则是漫画。同是身着羔裘,在郑大夫身上,使他更显得英伟可敬;在桧君身上,则使他肖像漫画化。这大概就是我们所需从中细加品嚼的地方吧。
历史过去了二千多年,桧君时代的社会距我们已是非常遥远,一切都已经消失了。但《桧风·羔裘》所表现的漫画效果仍是那么强烈,这个亡国之君的肖像漫画仍是那么鲜明,那么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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