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一诗,是诗人面临巨大社会变革,感到精神家园崩溃而唱出的一首哀歌。它哀叹了人生的短促,哀叹了短促人生的未知归宿,哀叹了感到短促人生未知归宿时精神上的失落感。
全诗三章,反复吟咏,诗意重叠。每章诗的开头两句都以蜉蝣起兴。诗人描绘了蜉蝣这种朝生暮死、生命极其短暂的小虫形象。它那振飞的“羽”“翅”,“楚楚”“采采”,真是又体面,又华美,但是,刚刚“掘阅”出世的蜉蝣,就已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了。诗中“掘阅”一词为穿穴而出之意,“阅”同“穴”。所以,在诗人眼里的蜉蝣,是那样令人伤感,乃至它身上华美的半透明的双翅,都让人想到丧葬时所穿的如雪的麻衣。紧接着“引起所咏之辞”每章的后两句都是诗人由彼及此,由蜉蝣联想到自身的抒情议论。诗人感叹人生短促也如蜉蝣,进而表达了不知哪里为人生归宿的迷惘。黑格尔说:“意蕴总是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深远的一种东西。至此,蜉蝣不仅在诗中用于起兴,而且意在譬喻了。
为什么诗人会发出这种人生短暂的哀叹?这当然与他生活的社会环境有关。春秋中叶,我国社会正发生着根本的变化。由于生产力日益发展,私田越来越多,地主阶级逐渐兴起,奴隶主贵族走向没落。旧的土地国有制逐渐被破坏,旧的社会关系被破坏,旧的社会观念被打破,奴隶主贵族的安乐暇逸也将彻底被打破。精神支柱倾斜了,带来了内心世界的不平衡,造成了一种朦胧迷惘的失意。的确,那些作威作福、锦衣华盖、体面而堂皇的贵族,正如蜉蝣一般面临着朝不保夕、不知身死何处的命运。他们的精神如在旷野里漂泊流荡,找不到自己的家园。这个家园当然不是指的某国某地那样具体的家园,而是内心的家园、生命的根本。
叶适曾这样评价《诗经》:“美而非谄,刺而非讦(攻击),怨而非愤,哀而非私。”其中“哀而非私”用于《蜉蝣》一诗十分恰切。它不是一人一姓之哀,它是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产生的一种较普遍的情绪体验,一种思而不得其因的危悚。
人是不能没有精神家园的。尽管不同的社会、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精神家园,但是在寻不到精神家园或精神家园忽然崩溃之后,都会产生共同的不幸与焦虑。这种不幸与焦虑往往表现在对人生易老的感叹上。白居易诗“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便是明证。李白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苏轼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等,同样是诗人在坎坷竭噘之中寻找精神家园的感叹。
现代人也是一样,在节奏加快,竞争加强,周围一片嘈杂、充斥着诸多刺激的情况下,不知什么时候,也许会忽然间触景生情,面对着一片星空、一棵老树、一片落英、一条溪水,就会感慨于岁月的流逝与人生的短暂,渴望着一种素朴与安宁。可见,这种情绪体验一直沿续到今天。
《孟子·离娄》中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则未有能动者也”。所以,《蜉蝣》一诗传百代而不衷的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或听众”(托尔斯泰《艺术论》)。它已经超出了社会、阶级、地域的界限,成为整个人类所共有的艺术财富。从这个角度看来,蜉蝣这种小虫已经成为一个特别的情感公式,成为一种能立刻直接唤起人们内心相同情感的东西。因而,蜉蝣在诗中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越出比兴的范畴了。我们今天读《蜉蝣》绝不会为了哀叹奴隶主贵族的没落,而是作为一种审美体验,体验作品中复杂微纱,有时还是难以言传的一种审美情感。
基于诗人寻求精神家园的情绪体验,诗人对于蜉蝣的描绘有独到的匠心。他抓住蜉蝣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抓住蜉蝣生命力表现得最集中、最有力的双翅,抓住了双翅最突出的整洁鲜明、光艳华丽等特征,只用了“楚楚”、“采采”、“如雪”等寥寥数词的摹状,便能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与想象。诗人有意将蜉蝣的这些生动的特征与暮之将死的短暂生命力形成一个强烈的反差,造成一种令人惊悸的强烈的悲剧效果。这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只有传达出人们没有体验过的新的感情的艺术品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
《蜉蝣》是真正的艺术品。
上一篇:《蜉蝣》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下一篇:《蟋蟀》原文|译文|注释|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