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在对象中的美,用数学的方式来说,仿佛在于一致与变化的复比例。如果诸物体在一致上是相等的,美就随变化而异;如果在变化上是相等的,美就随一致而异。”英国美学家哈奇先生在《论美和德行两种观念的根源》一书中这一论述,指出了美学上的一条重要规律,即寓变化于整一的原则。《小雅·鹿鸣》正是这样一篇美的杰作。诗的语言较古奥,为便于理解,今译如下:
野鹿在呦呦在欢鸣,啜食那野田的青苹。贤能的宾客满座呵,快将那宝瑟玉笙奏鸣。吹笙呵摇簧,更把那满筐的礼品奉进。如果都将我敬爱呵。请以那治国的大道奏明!
野鹿在呦呦地欢鸣,啜食那野田的青蒿,贤能的宾客满座呵,德行如日月之昭明。请树立庄敬的榜样,正派人都将起而仿效。我有甘冽的美酒呵,尽情地欢宴呵游遨!
野鹿在呦呦地欢鸣,啜食那野田的青芩。贤能的宾客满座,宝瑟再奏呵宝琴更鸣。弹琴呵奏瑟,宾主和融,欢乐渐深。我有甘冽的美酒呵,将酬答贤能者的忠心!
这是周王宴请群臣宾客的一首乐歌,通篇以周王祝酒的口吻抒写。《礼记·乐记》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国君宴请群臣宾客,在古代是一种礼义(燕礼),《鹿鸣》正是用于这一场合的乐歌。礼乐互用,所以这首诗的主旨就是于明君臣之礼的同时,起到激发群臣宾客之忠贞,君臣一德,和衷共济的作用。这就是《鹿鸣》毛序所说的“《鹿鸣》,宴群臣宾客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也。”《鹿鸣》诗在内容上的这种“节”与“和”的统一,在艺术上正通过形象组织,音节上的变化与整一的妥善处理,得到了完美的表现。
全诗三章,均以鹿鸣起兴。鹿在中外文学中经常以仁兽的形象出现。宋人刘斧的《青琐高议》中有《仁鹿记》一则:说是鹿王为拯救被困的鹿群,冒死向楚元王恳谏,终获允许。以后吴楚交兵,鹿王又率群鹿酬恩于楚王。刘斧说这一故事得之深藏于禹穴的古书中,云梦之间至宋时尚有仁鹿山,仁鹿谷,仁鹿祠。参以印度《六度集经》中亦有情节相类的“鹿王”故事,可以推断,鹿的仁兽的形象的形成,似不会晚于春秋时代。本诗以鹿鸣起兴,或许与古人这一观念有关,故《毛诗》注云:“鹿得苹,呦呦然相呼,恳诚发乎中,以兴嘉乐宾客,当有恳诚相报呼,以成礼也。”《诗经》中的兴,多为“先言他物,引起所咏之物”(朱熹),与诗的主题不一定有义类的联系,但也有部分作品兴中含比,义类相贯,所谓“比者曰象,兴者曰义;义即象下之意。”(皎然《诗式》)《鹿鸣》正属后一类,以鹿鸣起兴,领起三章,于是仁兽所象征的和融一体的含意,欢乐的呦呦鸣声,一开始就造成了笼罩全篇的庄敬而又欢融的气氛。
以鹿鸣起兴在三章中又与宴会的场面相呼应。嘉宾与仁鹿相照,琴瑟笙簧的奏鸣与呦呦的欢叫声对应,筐篚币帛又与苹蒿芩草互映,这样,诗的兴与主体乳水交融,就形成纵横两个方向的整一之中的变化。
全诗三章的起兴相同,句数相等,句法又大体相近,复沓叠唱的总体结构,以鹿鸣声相贯穿,于回环之中形成了全诗和融的基调。然而从横向观,各章之内,鹿鸣与人欢,主诚与客敬,错综而下,造成了起伏跌宕的节奏。从纵向观,三章又层迭而下,侧重不同,在表现宴饮的过程中逐步深化了主题。首章表现宴会伊始,器乐初作,周王赏赐群臣,所谓“宾之初筵,左右秩秩”(《小雅·宾之初筵》);二章“嘉宾式燕以敖”,已渐入佳境,似可见“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同上)之概;三章则琴瑟更奏,“和乐且湛”,欢宴达于高峰,更可想见“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同上)的醉态。在这一愈益热烈的进程中,在首章,周王先向臣宾垂询治国的大道;至二章,又更进而请求,树立起为民众所仿效的光辉榜样;至三章,收以“以乐嘉宾之心”,则在“和乐且湛”中自然而形象地结出了君臣浑然一体的主题,河流九曲,终归渟蕴以一海。就这样全诗在总体的整齐中、一致中,通过各章内的呼应跌宕,章与章之间的递进层出,形成了回环中见曲折,融圆中见生动,整一与变化和谐一体的完美的艺术境界。
《诗经》作为乐歌,又富于音乐美,《鹿鸣》的节律用韵也同样表现出寓整一于变化的特色。如果把全诗比作一支乐曲,一、三两章是一起一收。第二章则可比作华彩部分。在句式上,一、三两段,唯三章末句是六字句,其余都是四言;而二章则参用了两个六字句。在用韵上,首章和三章的音素比较接近,而二章则差别很大,构成了首尾相应,中腹变化的音乐的效果,读来有铿锵噌吰、一片宫商之感。
《鹿鸣》在音、义二方面这种整变相济所构成的艺术美,在《诗经》中有其突出的地位。在《国风》中,许多篇章也都具有这种特点,复沓的组织中通过某几个字词与韵脚的变化,构成环荡变化的诗境,可以说是《国风》的主要表现手段。《鹿鸣》显然是从中汲取了营养的。然而《鹿鸣》层迭以进,特别是将宴会进程与周王对臣宾的训示二者融合一体,步步深入的结构手段,又较之《国风》中绝大部分篇章更精细,更富于变化,可以看出文人加工的迹象。这对于我们研究风、雅之相互关系,很有启发。
《鹿鸣》在先秦时已由周王宴请群臣飨客的专用乐歌而渐渐扩大为贵族宴饮,乃至乡饮酒时的乐歌,后代更广泛用以为宴宾之歌。曹操在其《短歌行》中曾直接以《鹿鸣》的前四句采入己作。可见这一优秀篇章的影响之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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