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署。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
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我独兮,我事孔庶。心之忧矣,惮我不暇。念彼共人,睠睠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
昔我往矣,日月方奥。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岁聿云莫,采萧获菽。心之忧矣,自诒伊戚。念彼共人,兴言出宿。岂不怀归,畏此反覆。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谷以女。
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诗经》的时代,诗歌尚无标题,于是人们便以全诗的第一句或第一句的第一个词为名。这首诗的第一句是“明明上天”,而《大雅》中也有一首诗的第一句是“明明在下”,为了区别便称此诗为《小明》,称另一首为《大明》。其实,这题目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的。
《诗大序》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这首《小明》便是一首乱世之音,它属于悲剧性抒情诗或者收怨刺诗、政治讽刺诗。西周末世是一个动荡之秋,这时出现了历史上两个著名的暴君厉王与幽王。厉王弭谤,禁止国人谈论国家政事,违者便遭杀戮,终于在公元前八四一年暴发了国人起义,厉王被赶跑了。以后经过共和与所谓宣王中兴,仍无法抗拒王朝衰败没落之大势,到了幽王这西周最后一位天子更是暴虐,他宠褒姒结果犬戎大举进犯,幽王被杀于骊山角下,赫赫宗周灭亡了。以后平王虽恢复东迂,仍以天子自居,但历史已进入诸侯争霸的春秋时代了。这动乱的好百年间,许多统治阶级内部以大小官吏成了他们自己阶级的弃儿。他们失去了昔日的地位、土地、财产与奴隶,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人生体验倾泄在诗歌之中。政治的黑暗与个人遭遇的不平使他们的诗篇独具特色,这就是批判和揭露现实黑暗、抒发自己的哀怨之情。这批判与哀怨是真切而热烈的,它们往往通过展现诗人悲惨的个人命运而表现出来,这便为他们的诗篇涂上了较浓的悲剧色彩。这些悲剧性抒情诗是中国文人批判现实、表现自我的第一批作品,它们对以后优秀的中国文人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所以说这些悲剧性抒情诗是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的。可惜这一点似乎并未引起研究界的足够重视,有人因为这些诗篇的作者出于统治阶级内部便称它们不过是表现了“大狗与小狗”、“饱狗与饿狗”之争,然中国文学史上数千年的优秀作家大多都是出于统治阶级内部,以此类推之岂不都成了表现“狗咬狗”的文学了吗?
《小明》的作者是一个统治阶级内部的小官吏,他被派到遥远的地方办事,因久役不归便在这首诗中抒发了思念故乡亲人、感叹自己不幸命运的情感,并表达了对上层贵族阶级的不满。
这首诗共五章,第一章开始的几句是“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艽,野,远荒之地。载犹则。离,历也。仰望苍天,诗人想起了自己的悲惨身世,我被派到西方远荒之地行役,出发时才是二月之初,至今经历了寒与暑已有一年。想到自己的遭遇,诗人心中充满了忧伤,“心之忧矣,其毒大苦”。《郑笺》云:“忧之甚,心中如有药毒也。”诗人这个比喻是用得很贴切的,心中如有毒药,真是再苦不过了。“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共通恭,恭敬之人这里指妻子。想起我的妻子,泪儿便如雨下,难道是我不想回,怕的是得罪上司。这里“岂不怀归”是用了反问的修辞方法,它把怀归之情表现得十分强烈。第二章的起句“昔我往矣,日月将除”是追忆之辞,想起我出发那时节,才是除夕新年。接下去诗人哀叹道:“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我独矣,我事孔庶。”聿犹则。莫、暮。庶,多也。何时才能归去,现在已经是岁暮。我是多么孤独,我分派的事情实在多。“心之忧矣,惮我不暇。念彼共人,睠睠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这几句和一章以后几句是基本相同的。惮通瘅,劳也。我的心是多么忧伤,我日夜操劳没有闲暇。想起我那妻子,我便相思眷眷。难道是我不想回,怕的是上司啊他动怒。第三章是哀怨之情的再次咏唱。“昔我往矣,日月方奥。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岁聿云莫,采萧获菽。”奥通燠,暖也。蹙,急促。萧为一种香蒿。菽,豆类的总称。想起我出发那时节,天气还算温暖。何时才能归去,政事却越来越急促。现在已经是岁暮,已是采萧获菽的时候。“心之忧矣,自诒伊戚。念彼共人,兴言出宿。岂不怀归,畏此反覆。”诒通贻,留下。伊,这。兴,起来。言,焉。我的心是多么忧伤,这是我在自寻烦恼。想起我那妻子,深夜难过我走出门外。难道是我不想回,怕的是上司反复无常。“兴言出宿”这一细节十分细腻感人,思念之人久久不能入睡,最后他起身推门而出,在夜色中徘徊。这里不言思而思念之愁愈浓,真是生动传神之笔。
此诗的四五章是第二部分,它们表现了诗人对上层贵族的不满。“嗟尔君子,无恒安处!”君子这里指当权的贵族们。处,居也。你们这帮君子啊,不要永远这般安逸地生活下去!这是此章的起句,将笔锋以哀叹身已的身世陡转至抒发内心的不斗之气,这是牢骚、是哀怨,也是正告、是控诉。“靖共尔位,正直是兴。神之听之,式谷以女。”靖犹敬也。共,奉也。兴、亲附,从也。式,乃。谷,善也。恭敬地奉行你的职位,亲近那些正直的人。神听到了你的德行,便会给予你好处。第五章基本是四章的重唱,“安息”之息,犹处也。“好是正直”是说喜欢那些正直的人。“介尔景福,”介、景都是大的意思,这一句是说给你大的福气。初读此诗,很有些觉得这四五章来得有些突兀,本来前几章反复咏唱,已塑造了一个可悲可叹的小官吏形象,何以四五章又在“嗟尔君子”呢?细读几遍,才悟出其中缘由。在诗人的观念中,自己那悲惨的遭遇正是“君子”使然,君子安处、君子安息,君子不兴正直、不好正直,所以我才久役不归、痛苦悲伤。故诗人在咏叹了自己的命运后立即发泄其心中的不平了,四五章可以说是前三章感情的自然发展,这样想来,便可以更好把握此诗的情感脉络了。
此诗运用了复沓的表现手法,这种反复咏唱的艺术特色来源于民间歌谣,在雅诗中的文人诗中,诗人们学习了这种表现方法并多有运用。在此诗中不仅四五章就是一二三章也用了此法,前三章各章的后几句便是复沓,不难发现其中有几句是完全相同的:“心之忧矣”、“念彼共人”、“岂不怀归”,这同四五章的“嗟尔君子”一样都是最能体现诗人那忧伤、思念、怀归、以及悲愤之情的。前三章的末句分别是“畏此罪罟”、“畏此谴怒”、“畏此反覆”,三次哀叹,把那在重压之下的小官吏畏惧小心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无怪乎陈子展先生在《诗经直解》中说:“愚每读此诗,便觉得做官吃饭之士,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大可嗤笑”。不过,我读这几句时更多的倒是觉得可悲。司马迁说“《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此皆人意有所郁积、不得通其道也。”正是饱经灾患的悲惨遭遇在他们心灵上投下了一层层的阴影,所以他们才能写出如此感情真挚而激切的诗篇。它们不仅真实再现了动荡之秋下层人的普遍时代心理,而且独具撼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直至今日我们读这些悲剧性抒情诗仍然能体验到其中的忧伤与悲愤、哀怨与不平,仍能感受到其中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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