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
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处,三事就绪!
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浦,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
这首诗中未有“常武”二字出现,而诗篇却冠以“常武”之名,因此二千年来,后世学人关于此诗命名的微言大义屡启疑议,迄今尚难定解。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周之世武功最著者二:曰武王,曰宣王。武王克商,乐曰《大武》;宣王中兴,诗曰《常武》,盖诗即乐也。此名〈常武〉者,其宣王之乐欤?殆将以示后世子孙,不可以武为常,而又不可暂忘武备,必如宣王之武而后为武之常。……盖不敢上媲《大武》,亦不敢下同〈黩武〉。特恐后世子孙以武为常,而轻试其锋;又恐后世臣民与武相忘,而竟无所备,是皆不可以为常。……”此说似近原诗主旨。关于诗的背景,也众说纷纭。归纳起来,不外乎宣王亲征和命将出征两种,如《小序》以为“召穆公美宣王”,《诗集传》以为“宣王自将以伐淮北之夷”,对于上述看法,历稽籍载,史多阙文,故而尚难咀骤解。对此,我们姑置不论。但是,把这首诗看作周宣王亲征淮夷、徐方的凯旋歌是大致不差的。现在,我们对这首诗的艺术特色进行探讨和剖析。
全诗六章,每章八句,诗人以赋的形式铺叙敷陈,以洗炼之笔,叙述了王师征伐淮的全过程,诗的起始已是非凡:第一章首句就运用了两个叠字“赫赫明明”,形象性很强,以突出表现宣王的威仪,“赫赫”言其威武英姿,“明明”言其声威昭显,从而使诗的一开始即树立了中兴之主宣王非同凡响的形象。第三章首句又运用了“赫赫业业”的叠字,“业业”指举止气度非凡,两章连用叠字,读起来声调铿锵,使诗在节奏上悦耳上口,增加了诗的音乐感。再从全诗着眼:第一章出征前修其戎事的准备,“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是宣王委任将帅卿士南仲和太师皇父子祖庙,《沦语·季氏》中有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从此诗中可觇一斑。“整我六师”,周制,以二千五百人为一师。“既敬既戒”是双声连绵词,形容王师军容之盛,凛然难犯,“敬”义通“警”,亦通“儆”,嵌入诗中,声调和谐,富于音乐美。第二章进一步叙写宣王下令出征徐国,布署派遣副将。“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尹氏”指宣王的内史近臣尹吉甫。在颂扬宣王的《大雅》中,《崧高》、《烝民》为其所作,诗末均有“吉甫作诵”云云,《小雅·六月》里对他赞美道:“文武吉甫,万邦为宽。”据王国维考证,尹吉甫曾做《兮甲盘》的铜器铭文。他身为宣王时代的太史,善属祭祀颂美之文。“程伯休父”指封邑在程(今陕西咸阳东)的伯爵休父。“省此徐土”,“省”为巡视之意,是对征讨的饰称,徐国,在今安徽泗县北。“三事就绪”,当指农、工、商各安其业,言外之意是王师专事戎战,不得扰民。第三章继而写宣王亲征,军旅从容起程,未行至徐国已先声夺人。面对吊民伐罪的三师徐国惊慌失措,诗中用了一个“如雷如霆”的比喻,把威令山摧的王师之不可阻遏描绘得有声有色,极其生动传神。第四、五两章极写王师强大无比,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第四章把王师比喻为发怒呼啸的猛虎,“如震如怒”、“阚如虓虎”,反复作喻,极力颂扬王师英勇无敌,从而更加衬托出下文“丑虏”的束手就擒犹如探囊取物,从事理上愈发显得顺事成章。第五章是全诗最精彩的部分。诗人以满怀感情的笔触,铺张扬厉,一气贯注,连用排比,如急调促弦,令人目不暇给,把王师的勇猛、迅疾写得极为准确、精炼。落想超妙、用词精当颇有千岗振衣、万里濯足的气概。叠字:“啴啴”喻王师众盛之貌,“如飞如翰”极写王师行动倏忽莫测,如凌空高飞,风驰电掣,“如江如汉”比喻王师如江河汹涌奔腾,势不可挡。《大雅·大明》中描述牧野会战:“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比喻对阵中太师姜尚父如同雄鹰飞扬,这种借喻手法与“如飞如翰”相近。“如山之苞”,从静的角度着墨,写王师驻扎如山环抱,稳如山岳不可动摇;“如川之流”,从动的角度着眼,写军行如江河奔泻,势难阻塞;动静结合,所谓“静如山、动如川”。“绵绵翼翼”又连用双声连绵词,形容王师浩大密集、连绵不绝,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引姜南《学圃余力》解此诗:“如飞,疾也;如江,众也;如山,不可动也,如川,不可御也;绵绵,不可绝也;翼翼,不可乱也,不测,不可知也;不克,不可胜也。《孙子》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阳,动如雷霆’。”《淮南子·岳略训》:“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止如邱山,发如风雨”堪称继武之作。正因为如此,王师才无往而不胜。“濯征徐国”,意指大大地惩罚了徐国,用“濯”极为精炼地比喻如洗涤腥秽之物,由此愈显王师之威。最后一章写王师靖乱梦难、征服徐国,徐国不敢违命,来至王庭进竭宣王,以示臣服,四海复归清宴,功归宣王,诗末以宣王宣布班师凯旋完篇。因此诗中反复溢美颂扬宣王,末章第一句“王犹允塞”称颂宣王雄才才略;第四句“天子之功”更为直露无遗。通观全诗,犹如一篇古战场文。场面宏伟壮观,气势浩荡磅礴,足以辉映历代,独唱千古。诗中“徐方”二字回环互用,对此方玉润评曰:“奇绝快绝!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之句,有此神理。”可谓独具只眼。这种写法,对后世颇多沾溉,李白《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姜江入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即在用此法,四句诗中道出五个地名,安置精巧,意境绵深,空灵入妙,不着痕迹,读之令人心折,可谓得其神髓的化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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