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有梅,① 梅子落地纷纷,
其实七兮。 树上还有七分。
求我庶士,② 追求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吉兮!③ 切莫放过了良辰!
摽有梅, 梅子落地纷纷,
其实三兮。 树上只剩三成。
求我庶士, 追求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今兮! 就在今朝切莫再等!
摽有梅, 梅子落地纷纷,
顷筐塈之。④ 收拾到筐儿中。
求我庶士, 追求我的小伙子啊,
迨其谓之!⑤ 你开一开口我就答应!
【注】摽(biao):落下。有:名词词头,无义。②庶:众多。士:指未婚的男子。③迨(dai):及,趁。④顷筐:一种斜口浅筐。塈(ji):取。⑤谓之:说及婚配之事。“谓之,则但相告语而约可定矣。”(朱熹《诗集传》)
这是一首情歌。歌者是一位少女。她徜徉在梅树旁,面对黄熟又日益变得稀少的梅子,敏锐地感到了时光的流逝。一种珍惜青春年华、希望有人向自己求爱的强烈冲动如涌潮般撞击着她的心。这感情上的层波叠浪使她难以自已,便即情即景地唱了起来。啊,她唱得多么真诚,多么动人!
三段歌词,叠印出的是三个近似但并不重复的画面,传达出的是相通而又并不全同的感情:树上的梅子由七分而三分而全部落光,少女仿佛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青春迅速地由盛转衰。于是,急不可耐地呼唤看中自己的小伙子:要抓住这良辰——就在今朝——只要开一开口。良辰不一定便是今朝,今朝难说就是开口的时刻。诗中却层层递进,由良辰而今朝而此刻,恰似紧锣密鼓,敲出了少女急于求爱的心音。三段诗中,“庶士”三见。“庶”者,众多之意。“庶士”,说的是众多的小伙子。原来这位少女并没有意中人。她是在向整个男性世界寻觅、催促、呼唤着爱的到来。这就愈见其求爱心情的急迫了。
《诗序》说:“《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毛《传》、郑《笺》、孔《疏》纷纷添油加醋,力图证成“男女及时(婚配)”之说。这显然不符合诗作的实际。其误在于以地域与社会时代的泛论代替了对作品本身的具体观赏。从作品本身来看,《摽有梅》的伟大处——如果可以用“伟大”这一字眼的话,恰恰在于它超越了“召南之国”的范围,不受“文王之化”的局限,歌唱了中外皆然、古今常新的珍惜青春、渴求爱情的主题。青春是美好的,然而也是易逝的。流光会轻易带走颊上的红霞,时间将无情染白头顶的乌云。这就毫不奇怪,李白会慷慨长歌,唱起:“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汤显祖竟如泣如诉,写出:“红颜变为白发,美少年化为鸡皮老翁,感慨系之矣!”(汤评《花间集》皇甫松《浪淘沙》“滩头细草接疏林”)同一情怀,在法国大雕塑家罗丹口中则化而为冷峻的科学表述:“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鲜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罗丹艺术论·女性美》)正由于此,我们不仅听到了从《摽有梅》中传出的足以摇荡性灵的乐声,还听到了它在历史上的种种变奏。杜秋娘在《金缕曲》中深情地唱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清照在浓睡方醒、醉眼朦胧时,便急于要知道海棠花的命运,叹息“绿肥红瘦”的变化。杜丽娘面对暮春天气,感伤地唱出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见花飞花谢、红消香断,怆然动怀,为后人留下了一曲青春的悲歌《葬花词》。在西方,萨福、莎士比亚、雪莱、普希金等人的竖琴上,也无不响起过一支支流光抛人、有所希求的衷曲。五十年代前期,我在北京大学听林庚教授讲课,林先生不止一次激动地转述过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中的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当时曾引起我灵魂的震颤,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余波不绝。正是古今同此一慨!
然而,《摽有梅》又并没有淹没在这一片动情的唱叹声中。尽管惋惜青春如出一辙,《金缕曲》、《葬花词》等借鲜花凋零以寄情,《摽有梅》则由果实黄落起兴,显然大异其趣。同样是呼唤爱情,《金缕曲》开门见山,由前两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的直抒转向后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比喻,《摽有梅》则触景生情,由景语转而吐露心曲。萨福的《一个少女》也以果实作比,北朝民歌《地驱乐歌》(“驱羊入谷”)、《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枝枣”)也由景及情、由兴而赋,即便如此,《摽有梅》仍不失其鲜明的艺术个性。试看《一个少女》:
好比苹果密甜的,高高的转红在树梢,
向了天转红——奇怪摘果的拿她忘掉——
不,是没有摘,到今天才有人去拾到。
好比野生的风信子茂盛在山岭上,
在牧人们往来的脚下她受损受伤,
一直到紫色的花儿在泥土里灭亡。
这首诗通篇用比体写成,用苹果作比以后又转用风信子花作比。《摽有梅》则既有比喻又有直抒,而且喻体(梅子)始终如一,于不变之中却又写出在树的梅子逐渐稀少的变化。手法既各异,情调也有别。吟哦《摽有梅》同中有异的三章诗,似见在行进中的同一女子一唱三叹,移步换形;读《一个少女》,在我们想象中展开的则是两幅充满感情色彩的富有寓意的画面。再看《地驱歌乐辞》: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哪)得孙儿抱?
“蹋地唤天”,近似当今的口语“呼天抢地”,老女欲嫁竟至于此,可谓直露无遗了。后一首虽从阿婆抱孙儿的角度立言,略带迂曲,但只是小曲,无伤人直。《摽有梅》则似直而曲,明明是女子自己着急,急于求人,却偏要从小伙子身上落笔,说成“求我”,再反过去再三叮咛,显得不卑不亢而又情意殷殷。明人锺惺说:“三个‘求’字,急忙中甚有分寸。”何等机智而又俏皮的评论!近人陈子展说,《摽有梅》反映上古奴隶社会南方农村妇女的风貌,《地驱歌乐辞》等北朝民歌反映中古封建社会北方牧场妇女的风貌(见所著《诗经直解》)。从社会情况的不同来说明作品风貌的差异,也颇有见地。总之,通过比较,从有关青春、爱情的那一片唱叹声中,我们不难清晰地辨认出《摽有梅》的独特的声音。
既富于个性,又具有普遍性,以独特的方式歌唱了人类共同关心的青春、爱情,唱得那样真诚,那样动人,这就是《摽有梅》历千载而得以不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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