喓喓草虫①,蝈蝈在喓喓地叫,
趯趯阜螽②。蚂蚱在蹦蹦地跳。
未见君子,未见我那心上人,
忧心忡忡。心里又忧又烦恼。
亦既见止,若是能看到他,
亦既觏止③,若是能遇到他,
我心则降。悬着的心啊才能放下。
陟彼南山,登上那高高的南山,
言采其蕨。去把蕨菜采。
未见君子,未见我那心上人,
忧心惙惙④。心里真烦闷。
亦既见止,若是能看到他,
亦既觏止,若是能遇到他,
我心则悦。悬着的心啊才高兴。
陟彼南山,登上那高高的南山,
言采其薇。去把薇菜采。
未见君子,未见我那心上人,
我心伤悲。心里真悲伤。
亦既见止,若是能看到他,
亦既觏止,若是能遇到他,
我心则夷⑤。悬着的心儿才舒畅。
[注释]①喓喓草虫:喓(yao),虫鸣声;草虫,即蝈蝈。②趯(ti)趯阜螽:趯趯,虫蹦跳的样子;阜螽(zhong),即蚱蜢。③觏(gou):遇见。④惙(chuo)惙:忧虑不安之态。⑤夷:喜悦。《尔雅》:“夷,悦也。”
[赏析]《草虫》是首表现思妇情怀的小诗。初看起来,似无过人之处,但如细加品味,就会发现内中蕴含缠绵跌宕的情思,具有丰富卓越的艺术表现力。
这种艺术表现力,首先在于情感上的曲折和跌宕。“忧心忡忡”是这位思妇情感的主调,诗人通过对此的再三咏叹来抒发她对远方亲人的深切怀念之情。但是,这种情感并不像高山瀑布一泻而下,而似九曲黄河迂回曲折。诗的一开头用草虫和阜螽起兴,那一声比一声紧促的草虫鸣叫提醒她:恼人的秋天又到来了。那欢腾蹦跳的蚱蜢更拨动了她思亲的情弦。但丈夫在遥远之处,这秋天的氛围使她忧,这孤独的环境使她愁,对丈夫的惦念、担心更使她“忡忡”和“惙惙”,伤悲不已。为了排遣忧思,她提起篮子登上南山去采薇、采蕨。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种徒劳的排解更激起她无限的愁思。她执著地思念着、遐想着,假如这时丈夫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该有多好啊?我可以向他倾诉我的思恋,我也可以向他吐露离别的惦念和担心,只有这时我才会放心,才会高兴。整首诗的情感就这样由景生情,由担忧思念到排遣忘忧,由现实的忧愁苦思到幻想中的热切兴奋。它像九曲黄河,一会深层回流,一会滔天扬波;一会千折百回,一会又直上白云。刘熙载论文时说:“语忌直,味忌露,意忌浅。”(《艺概》)文章如此,诗歌更如此。另外,就从忧思这个角度来说,诗人把这种情感也写得细腻而有层次,有个渐进和发展的过程。“忧心忡忡”、“忧心惙惙”和“我心伤悲”都是写忧思,看似相似,实际上却展示了不同季节、不同环境下女主人公不同的心理活动。秋天是“忧心忡忡”,“忡忡”是形容由于思恋眼热耳鸣、心跳不止之状。这种强烈的思恋情绪为秋风四起、秋虫唧唧所触发、而加深;“惙惙”是忧虑不安之态,这是由于春日登山、采蕨忘忧所引起的,因为忘忧的结果是忧思难忘又增新愁。“惙惙”比“忡忡”进了一层,由思而不见转入焦虑不安。随着时间由春到夏,女主人公由采蕨到采薇,她的忧思又进了一层,从“我心惙惙”到“我心伤悲”。如果说“忡忡”和“惙惙”是用心的跳动和心的不安来形容忧思的话,“我心伤悲”则直接点破并对上述情感加以概括。由于时间推移,音信杳然,女主人公内心深切的思恋已变为思而不得的焦虑,最后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疑虑。从表现忧思的不同层次来说,《草虫》很有特色。
其次,这种艺术魅力还表现在她吐露感情方式的多样化上。从时空上看,它从秋写到春夏,从平原写到山冈;在手法上则是从景写到情,从现实写到幻想,从含蓄的暗示到直白的抒情,通过多渠道、多侧面来塑造一个幽怨而执著的思妇形象,如开篇的“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就是以景衬情。草虫,又叫蝈蝈,善鸣叫,叫声时紧时松,清脆而悠扬;阜螽即蚱蜢,善蹦跳。诗人通过这两种秋虫,一形一声,绘出了充满盎然生机的初秋景象,以此来反衬思妇的孤独和凄清,这叫“反衬法”。它的长处就像王夫之所说的那样“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可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俄罗斯著名画家列宾有幅名作叫《女乞丐》,画家并没有用狂风阴云、坚冰百丈来烘托其生活的困顿和饥寒,相反却让她衣衫褴褛地站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头上是灿烂的阳光。画家有意用大自然的盎然春意来反衬这位少女心中的凄苦,用灿烂的阳光来反衬她前途的暗淡。列宾所采用的也是这种“可一倍增其哀乐”的反衬法。
如果说首章的开头用的是以景衬情的反衬之法,那么二、三两章的开头采用的却是含蓄的暗示:春天到了,女主人公登上南山去采蕨;夏天到了,她又登上南山去采薇。蕨和薇都是野菜,蕨又叫野蒜苗,春天刚长出时,叶可煮食。薇又叫野碗豆,夏季茎叶柔嫩,可煮食,亦可生食。那么,这个女主人公从春到夏一次次地登上南山,真的就为采蕨采薇吗?恐怕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她一方面借此劳作来排遣其终日的忧思,二是要登高远眺,看看能否见到丈夫归来的身影。其结果呢?这种“不思量,自难忘”的忧思不但无法排遣,而且“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两章的开头明写的是采蕨采薇,实则暗抒思亲寻亲之情,它很容易使我们想起《诗经》中另一首表现思妇的诗《卷耳》,那开头也是挖野菜,因为思夫情切,结果是“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最后干脆不采了,把菜篮放到大路边:“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它倒是可以作为《草虫》中采薇采蕨动机和结果的一个很好的说明和补充。
最后,这种艺术魅力还来自诗中所采用的现实与幻想强烈的对比度。女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是异常忧愁的,她为自己孤独凄清的生活而伤悲,也为远在天涯、杳无音信的丈夫而担心,尽管她想排遣、想忘却,去采薇、去采蕨,但却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这种极度的忧思,极度的盼望所带来的极度的失望,使她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虚幻的冥想,在沉湎的幻象中使自己空虚的心灵得到慰藉。三章之中反复弹奏这样一个主旋律:“亦既见止,亦既觏止”。“见”是看见,“觏”是遇见,女主人公久久思念的丈夫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于是,一切忧愁都烟消云散,她不禁兴奋地唱出“我心则降”、“我心则悦”、“我心则夷”。这整一中寓变化的三句诗,把女主人公由担心到坦然,由惦念到宽慰,由忧愁到欢欣的心灵历程表露得细腻而生动。这种前后截然不同心情所形成的强烈对比度,更好地反映了她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清代学者方玉润很欣赏这种对比映衬之法,他说:“未能见则更设为既见情形,以自慰其忧思无己之心,此善言情作也。”又说:“由秋而春,历时愈久,思念愈切。本说未见,却想及既见情景,此透过一层法也。”(《诗经原始》)所谓“透过一层法”是说女主人公的欣喜是建立在虚幻的想象之上,这正说明想见之虚妄,内心忧思之深重。这种“透过一层之法”实际上就是更加强烈的对比之法。这种手法对后人的启发是相当大的。如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一个女子思念情人焦灼难眠,怪夜太长,怪月太亮,极度的思念中产生了幻觉,好像情人在喊她,她也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应了一声。从构思到手法,都受了《草虫》的启发。即使不是思妇的题材,也往往受其启发和影响而成为佳篇。如王维的《鹿砦》:“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为了表现空山的寂静,诗人有意让空谷中传来人声;为了表现深林的幽暗,他又把夕阳的余辉斜射到地面的青苔上。这种光与声的反衬,更显出林的寂和幽。由《诗经》作为源头的这种“透过一层之法”,其生命力是不可估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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