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这首诗是《桧风》的第三篇。朱熹说:“政烦赋重,人不堪其苦,叹其不如草木之无知而无忧也。”(《诗集传》)沈德潜申朱氏之说,进而指为“亡国之音”,可信。据记载,桧国早在东周之初便为郑国所灭。大凡行将灭亡之国,总是内忧外患,交相侵伐;政治腐败,民不聊生。有识之士,则为国家前途,庶民生计,思虑耽耽;一般民人,则为家室存亡,个人命运,忧心重重。在这种动乱不安的年代,产生的诗歌,必然是哀音切切,情伤意苦。古人说:“亡国之音哀以思,”(《毛诗序》)“亡国之音读不得,”(钟惺语)读此诗而唏嘘感叹之情起,悲伤凄凉之泪下,知古人之言信不诬矣!
在这首诗里,我们无须考证作者的身份。仅从诗中透露的信息,我们就可以看出:诗人是一个有室有家的国民,饱尝了现实人生的悲凉。而“乐子之无知”,又进一步表明他还是一个头脑清醒的有识之士,痛感自己的家邦“国小而迫”,对这种岌岌可危的局势忧心殷殷。但是,诗人自己又处身卑微,无力回天,不可能挽救国家行将灭亡的命运。这样,他又陷入了个人与时代的深沉矛盾之中。国家的丧乱加上诗人自己的家室之累,纠结在一起,如同一张巨网罩在诗人的头上,使他无法解脱,以至于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些苦闷和烦恼,痛苦和忧伤,在诗人看来,主要来自主体的情感和知觉。因此,诗人认为:只要泯灭了人的情感知觉,泯灭了人的理性智慧,也就消除了尘世的一切烦恼和忧伤。这样一来,什么国家君主,宗庙社稷,就统统没有意义了。然而,人非草木,岂能无智?所以诗的第一章,诗人就咏叹:“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低湿之地的苌楚啊,你枝条柔美,壮大繁茂,那是你没有知觉没有情感的好运道!倘若你也有知有情,必定像我一样,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从表面看来。诗人在这里羡慕草木的无知自在,是消极颓废,极端厌世的;但内里却蹦跳着诗人一颗伤时忧国的赤子之心。正是因为诗人的良知犹在,赤子之心尚未论丧,才发出了伤时忧国的悲鸣。
如果说第一章是诗人为国家危亡的命运和个人生存的不幸而忧伤饮泣,那么,二、三章则是诗人对自己家室行将蒙受巨大的灾难而发出的悲哀感叹。由忧国忧生而忧室忧家,诗人的忧患就变得具体了。本来,一个人如果泯天了情感和理智,消弥了对现实一切存在的感知,那么也就无所谓有室家之累了。然而,诗人毕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既非草木,又不能学太上之忘情。退一万步说,国家倾覆,社稷陵夷,可以置于度外,但父母妻儿,乃是至亲骨肉,岂能不顾?因此。诗人又唱道:“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这种对亲人的生死存亡,否泰祸福的忧患,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紧紧地压在他的头上,使他不能呼吸。面对夭之沃沃,无室家之累的苌楚之木,诗人发出了深深的感叹,羡慕不已。正是在这种感叹和羡慕之中,可以窥见诗人内心的悲怆。诗中一个“乐”字,凝结着诗人多少辛酸的血泪!
然而,诗人的伤时忧国,惜家悯亲的思想情怀,在诗中并非直接渲泄出来,正如沈德潜所言:“惟羡草木之乐,诗意不在文辞中也。”(《说诗脺语》)因而形成了此诗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将此诗与《小雅·苕之华》两相比较,就十分情楚。《苕之华》诗云: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诗诗义,可与《隰有苌楚》相发明,“并为亡国之音。”(沈德潜语)然其艺术风格则大相径举庭。这首诗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诗人的满腔忧愤,如江河直下,初无回旋。一则曰“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再则曰“知我如此,不如无此”;三则曰“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全诗三章,分叹忧伤,愤懑,饥饿。大有一吐尽净而后快之意。而《隰有苌楚》则是将所有的情感:伤时忧国,惜家悯亲,愁苦,哀痛,全部浓缩在“乐子之无知”“无家”“无室”三句之中,不言哀而哀自现。这两诗的艺术风格,尽管各有千秋,未可遽加褒贬,但诗总以“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为止,也更适合我们民族的欣赏习惯,即情以愈曲而愈深,词以益隐而益显。
这种含蓄的艺术风格,又是与表现手法的巧妙分不开的。此诗在表现手法上有两大特点。其一,是诗人以拟人呼告的艺术手法,来表达自己无可诉说的复杂情怀。知觉,情感,妻室儿女,皆是草木所无而为人类所有。诗人首先将苌楚之木,赋予人的品格,把它作为一个可以交流情感的人格客体;然后向它倾吐情怀,诉说苦衷。诗中着一“子”字,便是神来之笔,既是拟人,又兼呼告,情真意切。比起一般抒写,语绝沉痛,意蕴更其深厚。考《诗》之三百,除《魏风·硕鼠》以人拟物之外,如此拟人呼告的表达方式,实不多见。其二,反衬手法的运用也相当成功。这种反衬手法,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盛衬衰。即以苌楚之木的婀娜柔美,壮大繁茂来反衬自己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是以草木之盛反衬人的形体之哀。一是以乐衬哀。即以苌楚之木的无知无识,无室家之累的快乐和自在反衬诗人的精神痛苦和悲哀。这样,以盛衬衰,则倍增其衰;以乐衬哀,则哀情倍至。正是这些拟人和反拟的表现手法,交相运用,才最终形成了此诗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
从诗的外在构成来看,此诗的抒情具有层次感,由于诗人的忧患是双重的,既忧国运倾危,生灵涂炭;又忧室家蒙难,亲人困厄,而以前者为重心。诗人艳羡“夭之沃沃”的苌楚之木,亦有两个方面,既羡其无知无识,没有情感和理智;又羡其无室无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亦以前者为重心。因此,全诗的行行脉络就是由忧国而忧家,由远而近;诗人抒情的层次也由抽象而具体,由缓而迫。且情感的抒发又始终围绕着对“隰有苌楚”“夭之沃沃”的反复咏叹而展开,以少总多,深婉曲达。情调哀伤,意绪悲凉,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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