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至日·朱彝尊
去岁山川缙云岭,今年雨雪白登台。
可怜至日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
城晚角声通雁塞,关寒马色上龙堆。
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
“抗迹怀古人,千载多豪贤”!在朱彝尊驱马出塞的途路中,那颗驿动的心似乎从未平静过:苍莽峻奇的塞外气象,令他心雄万夫;西风古道的关山胜迹,令他低回流连。不过在黄昏晨曦,当他透过霏霏的雨雪回首乡关时,一派浓浓的乡思,却又压过怀古觅胜的好奇,而蓬蓬勃勃地涌上了心头。
此刻的诗人就正如此:当他风尘仆仆来到云中古郡(治所在今山西大同),恰逢朔风凛冽的“冬至”之日。在古代周历中,“冬至”正是新旧年岁的更替之节。时光如梭,一岁又过。当此新年伊始之日,诗人抚今追昔,不禁为飘泊的人生慨然叹息:去岁今日,我还在江南的缙云岭(在今浙江缙云县),纵览清幽素美的山川胜境;现在却已在万里相隔的塞外,孤孤清清,独对这“白登台”(在今大同市东北白登山上)的纷纷雨雪了!开篇两句以“缙云岭”、“白登台”的巨大空间跳跃,来展示诗人短短一年中塞北、江南的踪迹变化,便在刹那间造出了一种令人惊心的人生憾意。那飘飞于白登台上的茫茫“雨雪”,也因此如诗人的悲慨思绪,纷纷扬扬,再也撩拂不去了。
而况“冬至”之日,本是合家亲人的欢酌团聚之时。倘若诗人不是离乡客游,此刻便该是父母妻子围坐一堂,举杯把盏,共话人寿年丰的最欢乐时光了。那时候,夕阳沉彩、竹影摇窗,“引壶觞以自酌”,“悦亲戚之情话”:诗人的心间,该充溢怎样温煦的暖流!然而,这可忆可恋的往日欢乐,全化作梦幻般的碎影,消散在岁月的流逝中了。近些年来,诗人南逾云岭,北出漠塞。几多美好的“至日”,消磨在踪迹飘泊的客中;几多亲人欢聚之梦,幻灭成天涯孤身的邀月独饮。“可怜至日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二句,即上承“去岁”、“今年”的生涯飘泊之悲,突而进发为仰天而呼的哀恸之音。读者从“可怜”、“何意”的语气递进中,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天涯思乡之情,经由自叹、自怜的往复盘旋,已化为多猛烈的伤心荡怀之涛而沸涌笔端。
在这样的心绪中,诗人还能呆在舍中苦苦独饮么?当然不能。于是带几分醉意,驱一骑白马,幽幽踏向夜色苍苍的漠野。他当然不是更向北行,而是满怀愁绪踯躅在城南的旷漠上。由此往南,越过横亘晋东北的恒山山脉,便是“层冰如玉龙,万丈悬蜿蜿”的雁门塞了。从那里入关,虽不即是故乡,毕竟又距故乡近了四、五百里。可叹的是,“城晚角声通雁塞”,诗人却无法插翅御风,一夜飞越那阻隔乡路的险关!他只能披着一身雨雪,驱使同样凄寒的白马,登上形如卧龙的沙堆(龙堆,即白龙堆,沙漠名,在今新疆。本诗中借用其字面含义),以望乡寄愁了。颈联二句在伤心痛怀中,化出幽幽的塞上夜景,运笔颇见张弛荡跌之妙。那令诗人碎心的乡思,至此似乎渐趋平和。但夜色中凄凄悲鸣的城堞“角声”,雪影下横卧荒漠的起伏“龙堆”,不又时时令你感受到一派塞外的孤寂和苍凉,而再次勾起你的浓烈乡愁?
“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全诗的收结之处,就正是这种乡愁在诗人心上再次袭来之时。受着“可怜至日长为客”的强烈伤情冲击的读者,或许以为这结句,定必又会化作向风而恸之音的吧?谁知诗人在“望断”乡关的愁苦中,所喃喃诉说的,竟是那“细细”绽放的“江村”梅花,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冬日的梅花,正是江南故乡最堪忆念的物事!特别是当故乡的梅花,正带着缕缕馨香,于村头村尾“细细”开放的时候,你却身在万里之外的荒塞,对它只可悬想而不能亲近,则又是怎样令你凄绝的人生憾事!诗之结句,以故乡之梅绽放的美丽虚景,反衬诗人天涯望乡的断肠愁思,语不迫促而哀情深长。较之于直吐思乡的伤痛,更觉多几分涵咀不尽的余韵。清人沈德潜称叹此诗:“学北地高人杜陵,通首一气,能以大力负之而趋”(《清诗别裁》)。其实此诗的妙处,不在力“大”,而在起若涛涌、结若云舒,那“一气”全借张弛、顿跌流转,才显得如此悲惋动人。沈氏论诗每多卓见,然对此诗之评,未免有失揣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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