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意切题《判别深浅》原文|注释|赏析|汇评
【依据】
作诗须有层次。而明于咏情之诗,尤当由浅入深,层层推近,方与格律相合。否则杂乱成章,徒见其枝枝节节也。(刘公坡《学诗百法》)
【诗例】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解析】
此诗作于乾元二年 (759年)秋,诗人客寓秦州 (今甘肃天水)时。上年即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李白因曾入永王璘幕而被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贵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此时杜甫弃官客居秦州,远在北方,且早于上年离开了朝廷,故只知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忧思拳拳,先后写了三首怀念李白的诗作,这首五律是其中之一。诗名 《天末怀李白》,当意为怀想远在天末 (天边) 的李白之意。
诗的首联以“凉风起天末”起兴,这个兴起奇特而且突兀。“凉风”者,秋风也。“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曹丕《燕歌行》)当是诗人当时自身的感受。但诗人不说己身,却推己及远,想到了远在“天末”的夜郎当更是金风劲吹,寒凉透体了。诗人一念及此,“君子意如何”之问就自然地脱口而出了。“意”者,意绪也,当指感受,情绪。远窜“天末”,“凉风”透体,凄凉、凄清之状可知。明知故问,万般牵念又万般无奈尽溢言表。诗忌直贵曲,这里开头由设想对方写起,含蓄婉转,避开了正面兴起可能带来的平直之感。
如果说首联还是有感于气候的变化而思及远人,意尚舒缓的话,颔联则是在抒深一层次的怀想了。“鸿雁几时到”五字急出,情急调促,急于得知又苦于无从得知之情,借此五字全出。是啊,诗人从获知李白远戍至今已过了很久,想戍人早已就道,戍途安宁否?戍人安否?时时萦绕胸怀,急盼“鸿雁”一至,但烽火遍地,戍人远窜,“鸿雁”杳杳,诗人怀远深情已难以稍抑了。但“鸿雁”终究未至,只好自己揣想,“江湖秋水多”正道出了这一揣想。这五字看似较前调缓情平,实乃疑虑更深,思怀更沉。这里是在推测戍人的行程应已到楚湘,楚湘之地河川纵横,湖泊罗布,“秋水”自然多,但这只是字面所示,如透过字面,可以看出诗人因“凉风”、“秋水”而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之联想,这一联想的结果自然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结局了,诗人对戍人的怀念已是实难再抑,简直是焦虑万端了。试以此联略比诗人同时的另一诗作《梦李白》二首,即可窥见诗人的这种感情。颈联紧承“秋水多”续作疑想。“文章憎命达”似乎是在说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而文名满天下的李白,竟因文章与命运不可得兼,才使他“斯人独憔悴”(《梦李白》其二),实则是在感叹李白由于“诗无敌”致连遭厄运。初厄于杨玉环、高力士之谗,使其难展夙志;再厄于因诗名而引来永王之招,致流放夜郎,哪里还有什么“命达”,直是“命运多舛”耳,怎不叫人担心其再遭厄运。一个“憎”字既道出了上述所思,又勾起了下面所忧:“魑魅喜人过”。这个忧是既忧李白多次因受“魑魅”暗算,已迭遭困厄,更忧今日到处横行的“魑魅”尤喜于摭人之过,何况是对有“过”在身的李白,更不会轻意放过。此联是继四句续想,纯写分析、推断,然析、断中深深蕴含着诗人的更大疑虑。李白竟“一去兮不复还”,似已到了“勿庸再疑” 的地步。
果然,诗人在尾联中接咏道: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一个“应”字,咏出了乃因以上种种,“世人皆欲杀” (《不见》) 的李白难得“世人”(指执政者)之谅,何况又是处于这个“魑魅喜人过”的时代,满腔衷情,只能也只应“共冤魂”一语了。“冤魂”者,怀忠怀才而沉于水的大诗人屈原也。共语也,是共倾衷肠,共识共谅耳。诗人对李白的深沉怀念,对世人强加给李白的种种不幸与不谅,悲忿难已,悲愤难状,只好以如此沉痛之语道出,诗人已是“出离愤怒了”(鲁迅《纪念刘和珍君》)。但诗人对挚友李白境遇之绝望似不忍亦不愿说绝,结句的“投诗赠汩罗”乃咏出了此意。这里诗人承上句在给挚友进言,建议他投诗赠予自沉汩罗的屈原以共语,这里也紧透出诗人对挚友的担心,担心其将因意“共冤魂语”而竟效屈原自沉汩罗。黄生在其《读杜诗解》中说:“不曰吊而曰赠,说得冤魂活现”,极赞“赠”字用得好。但黄说不如钟说。钟云: “ ‘赠’字说得精神,若用予字则浅矣。”(浦起龙《读杜心解》)这个“精神”当正是在劝其 “赠” 而不曰“予” 的担心、进诫处。
仇兆鳌评此诗曰:“风起天末,感秋托兴,鸿雁想其音信,江湖虑其风波。四句对景怀人。下则固其放逐,而重为悲恻之词。盖文章不遇,魑魅见侵,夜郎一窜,几与汨罗同冤。说到流离生死,千里关情,真堪声泪交下,此怀人之最惨怛者。”(转引自《唐诗三百首注疏》)此评的为确评,它不仅道出了此诗的布局层次,而且指出了诗中咏情的由浅入深,层层推进,又分析了诗的章法及诗人怀人的深挚情谊和诗的催人泪下的艺术力量与效果。对此种种,已不需我们再赞一辞了。
毛先舒说:“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深层者语便刻划,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王又华《古今词铨》引)这是在说词作欲以“判别深浅”法作之之难,其实诗词同理,诗作何尝不亦如是。但这首杜诗,意虽深却以常语出,语似浅而蕴寓深,实兼“层深”、“浑成”两难,且全诗格律严谨,对仗工切,极合五律章法。不仅可作此条法范本,应亦是难得多窥之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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