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拉丁美洲文坛十分活跃,小说界更是异军突起,各种流派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其中,魔幻现实主义影响最大,近二十年来,几乎轰动了整个美洲和欧洲,成了当代世界文坛的重要流派之一。
“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名称的提出,是在一九二五年,德国文艺批评家弗朗茨·罗出版了一本论欧洲后期表现派绘画的专著,即《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两年后,西班牙马德里的《西方》杂志翻译了这本书,于是“魔幻现实主义”这一术语,便在西班牙文艺界流行开来,人们借用它来称呼二十年代后拉美出现的文学新流派。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兴起于本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九六七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危地马拉著名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1899—1974),于一九三二年发表的《危地马拉传说》,最先采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这是一本情文并茂,风格别致的神话故事集。作者在故事中运用了印第安民族古典文学《波波尔乌》的题材和技巧,给作品增添了魔幻的色彩。例如关于“文身女”的故事:主要人物文身女是由一个精通魔法的男人的灵魂变成的,她被卖掉后遭到囚禁,但急中生智,突然想起师傅教给她的法术,便在地上画了一条小船,顿时隐身而去。故事生动,情节曲折,真是变幻莫测,神乎其神,给人以扑朔迷离之感。阿斯图里亚斯正是运用这种手法,深刻而巧妙地反映了人世间的美丑善恶。因为作者认为:“神话、传说和魔幻,是危地马拉现实的组成部分。倘若没有它们,危地马拉的现实生活就不真实了,因为大多数居民是印第安人和深受印第安民族文化影响的人。他们生活的世界,一方面是真实的世界,由于社会制度所致,他们总是难以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又是一个魔幻的世界,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更为重要和宝贵,因为它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意义和希望。”《危地马拉的传说》被公认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早期代表作品,它以魔幻的创作手法,深刻而形象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的社会现实。阿斯图里亚斯在一九四六年完成的长篇小说《总统先生》,描绘了军事独裁及其周围的反动军官、无耻政客、特务鹰犬和出卖肉体的女流氓,广泛而深刻地揭示了危地马拉和拉美暗无天日的黑暗现实,在表现方法上,有意识地突出了印第安文学的传统风格,大量地运用了隐喻和魔幻形象。书中有这样的描写:在一棵松树下,一个乞丐躺着正梦想着幸福;树上有只鸟儿在歌唱:“我是天堂的苹果——玫瑰鸟儿。我就是生活,我的身体半真半假,我是玫瑰,又是苹果;我给人们一只玻璃眼,一只真眼,玻璃眼看到的是梦幻,真眼看到的才是真实;我就是生活……我把一切真实的事物视为假,把一切虚假的东西视为真。”作品借助幻想或想象,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因此,人与鬼常常搅在一起,幻想与现实往往混在一处,既不同于现实主义的如实描写,也不同于超现实主义的随意曲解,而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有机结合。
墨西哥著名作家胡安·鲁尔弗(1918—),于一九五五年发表了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成功地将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同印第安文学的传统风格有机地结合起来,深刻而形象地描绘了墨西哥农村的凄凉惨景,以及庄园地主佩德罗·帕拉莫罪恶的一生。帕拉莫为了抵赖债务,吞并财产,曾向一位富翁小姐多洛雷斯·普雷西多求婚,结婚不久,就抛弃了她。多洛雷斯临终时,嘱咐儿子胡安·普雷西多到科拉马村去寻找生身之父帕拉莫。当胡安抵达该村时,得知父亲已经死去,村里男女老幼在一场饥荒中也全部丧生。胡安在村子里会见的全是鬼魂,与幽灵们生活在一起,了解到他父亲生前罪恶累累,一向巧取豪夺,谋财害命,蹂躏妇女,占有科马拉村的全部土地,成为臭名昭著的恶霸地主。作品通过马科拉村典型环境的描写和帕拉莫典型形象的塑造,深刻地揭示了墨西哥农村残酷的阶级压迫和剥削,因而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但是,故事情节是在人与鬼之间展开的,仿佛一切都发生在阴森可怕的地狱中,作品中的人物,实际上却是幽灵,他们象人一样谈论、诉说和回忆生前的经历和见闻。形成人与鬼不分,现实与幻境难辨,过去和现在,生前和死后,全没有明确的界限,作品所描写的似魔似幻,具有神奇怪诞的色彩。所以,人们称它为“魔幻小说的经典”,“当代墨西哥的神话。”
鲁尔弗的《佩德罗·帕拉莫》这面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大旗一经竖起,后起之秀便风起云涌。一九六七年,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1928—)发表了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推向了高潮,在拉丁美洲引起了一场文学地震,轰动了欧美文坛,成为世界文学中的壮举。从《百年孤独》发表以来,再版不下百余次,甚至有个时期竟达到每周一版的纪录,被称为“爆炸文学。”
《百年孤独》描写了马孔多小城革命军上校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一家五代的兴衰史。这个家族与社会隔绝,同族乱伦通婚,由狂热、动摇、孤独到最后灭亡的过程。在他的末代子孙中,有人长出了猪尾巴。作者通过马孔多城这一典型环境的描写,生动地反映了拉丁美洲民族在历史上的种种灾难,以及人民群众所遭受的不幸,充分表达了作者对社会动乱和外敌入侵的强烈不满。《百年孤独》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而在表现手法上,却有夸张、荒诞和魔幻的色彩,人物可以是鬼魂、幽灵,事件可以随意夸大,情节可以颠倒,写得怪诞离奇,在读者面前展现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加西亚·马尔克斯于一九七五年发表的《家长的没落》,被美国《时代》周刊推荐为一九七六年十大优秀作品之一。这部小说写一位共和国总统尼卡诺的独裁、残暴和专横。尼卡诺对外出卖主权,对内则实行镇压,陈尸遍野,酿成瘟疫,吓得外国占领军慌忙撤退。走时他们把房子拆掉、把草原卷起装箱运走,甚至连大海也切成块块带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一片荒原。尼卡诺在四面楚歌声中,走投无路,自困卧室而死,消息传开,人们欢呼雀跃。不久尼卡诺再度复出,将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全部处以极刑。故事离奇,情节怪诞,虚实真假揉合在一起。如描写独裁寡头尼卡诺活到一百五十多岁还长出了新牙,石头爪子,情妇很多,有五千多个儿子,而且都是七个月怀胎就降生的“七月子”等等。这些夸张的描写,其寓意在于说明:拉丁美洲的寡头统治时期相当长,有百多年的历史,到了后期还有一定势力,而与帝国主义结合所产生的众多小寡头,却是先天不足,力量极其虚弱。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艺术上有着自己的特色,最主要的是现实与幻象的结合。秘鲁作家马利奥·巴尔加斯·略萨(1936—)说:“我们从一个非常客观和具体的现实转到了一种非现实的状况,也就是说,转到了一种纯粹主观和魔幻的现实中去。这时我们已经进入了魔幻世界,因为发生了质的飞跃、质的变化。”象《佩德罗·帕拉莫》完全打破了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小说开始写青年胡安·普雷西多到科马拉村寻找父亲,赶驴人阿文迪奥为他引路,爱杜薇海斯太太留他住宿,后来得知他们都是早已死去的鬼魂。村子里到处是莫名其妙的回声和游荡的阴影。当我们读到全书的一半时,才发现青年胡安叙述的寻找父亲的经过,也是在他死后与同墓的老乞丐的一段对话。作品写的究竟是真实生活,还是幻象,常常使人弄不清楚,而讲述的对象是人是鬼往往不确定,出现了真假虚实揉合的场面。
鲁尔弗将科马拉描绘成一个鬼怪世界,是对墨西哥农村现实的影射,也是真实的、寓言性的写照。作者“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使其失真。”他用魔幻的荒诞图景与鬼影,对现实世界进行了深刻地揭露和批判。
魔幻现实主义在描写鬼魂方面,继承了印第安神话的传统。据阿兹台克人的传说,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亡魂不得进入天堂,只能在大地上游荡,永远不得安宁,到了鬼节时,还可到活着的亲人中叙旧。而且很象我国《聊斋志异》中的鬼魂形象,他们同人一样,有思想,能讲话,同活人交谈,共同生活。同时也揉合了古希腊神话与《圣经》中某些典故的情节。比如胡安千里寻父,便使读者联想到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儿子离开母亲去寻找多年不归的父亲的情景。
魔幻现实主义在情节安排和结构布局上,有着极大的主观随意性,有的采用了《一千○一夜》中故事套故事和《哈姆雷特》中戏中戏的手法。如象《城市与狗》(秘鲁作家略萨于1962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中阿拉纳被杀的大故事中,套进美洲豹与特莱莎恋爱的故事,其中又套进更小的故事。有时故意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秩序,把不同时、空条件下的人物事件集中在同一画面上,以各种变形的镜头角度去展示它,再把种种小画面颠倒、交叉、混合在一起,便出现了不少倒插笔,而倒插笔中又出现倒插笔。由于没有叙述人的交代与解说,只有反复阅读,才能理顺作品情节的秩序。如《佩德罗·帕拉莫》的情节顺序:先是胡安接受母命到科马拉寻父而误入鬼域,但在这以前,胡安已经死去,躺在坟墓里向老乞丐叙述寻找父亲的经过。突然。又转而叙述起佩德罗·帕拉莫年轻时的恋爱心情。接着,又拉回到胡安与鬼魂的对话,叙述胡安母亲嫁给帕拉莫的经过。突然,作品又拉回来插进帕拉莫晚年的爱子米盖尔骑马摔死的情节。接下去便是帕拉莫年轻时以巧取豪夺手段发家致富的情况。这样,作品在时间上可以今昔共存,或前进或停止,空间可以扩大或缩小,一切均凭作家创作的主观需要进行安排,故称之为“主观时序。”
魔幻现实主义创作,还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某些表现手法。作品中大量地采用人物对话、回忆、内心独白、联想与幻想。书中没有作者出面作统一的叙述和描写,人物都以自我的方式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让人物事件直接同读者见面。如《佩德罗·帕拉莫》直接引用回忆、联想材料,有些近乎意识的手法。请看:
“我跟你说,快从厕所里出来,小子”。
“好,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想起你,想起你用你那海水般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你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你在干什么?”
这段描写是帕拉莫年轻时蹲厕所,同妈妈的对话,插入的第三句,是帕拉莫钟情于苏萨娜的内心独白。苏萨娜同帕拉莫结婚后,在她的意识中不断出现过去的种种事,以梦想或回忆直接展示过去的场面,深入揭示人物的过去和灵魂深处。象立体派绘画一样,大量引用书信、对话、回忆拼凑成场面。有的从不同角度写同一事件,造成事物的立体感。
总之,魔幻现实主义把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梦幻、人与鬼、对话与独白种种界限打乱,造成一幅光怪陆离、神奇莫测的画图,从而反映了拉丁美洲的魔怪现实。如果说现实主义是社会的一面镜子,那末,魔幻现实主义则是社会的一面哈哈镜,因为它对现实进行了有意的夸张,并且给现实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拉丁美洲的一些国家,由于处于寡头政权统治,言论极不自由,一些代表民族资产阶级意志的作家,对社会现实又感到无能为力,因此,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借鬼魂的形象来揭露和抨击反动势力,便成为风行一时的艺术方法。拉美一些作家深感社会弊端的长期性和顽固性,他们怀着改革社会的迫切愿望,在作品中予以夸张和影射。为了象征寡头政治的长期性,便将独裁统治者描写成几百岁,为了强调社会弊端的顽固性,积重难反,就把一些事物的进展时间故意拉得很长。如巴拉圭作家罗亚·巴斯托斯在《男人之子》中这样讲道:“时间就象停在一只大陀螺上,虽然在转动,但一点也没有前进。”描写火车爆炸留下的大坑,五年也填不平,将炸坏的车厢推到路边竟花了二十年如此等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由于阶级和世界观的局限,他们的作品多是反面人物,而且充满了恐怖悲观色彩。如《佩德罗·帕拉莫》虽然描写了墨西哥农村的阶级斗争,但其结局是全村覆没,甚至千里寻父的外乡青年帕拉莫也死在这里。《百年孤独》则借助一股旋风将全村卷走作为了结。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们感受到了社会问题的严重性,但对弊端的根源和社会前途,还处于迷惘状态,不能给社会指出一条光明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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