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导论
一、已往对于小说研究的忽视
小说是现代文艺中最蓬勃发展、势力最大的文艺类型。谈世界文学的人,认为古希腊文学的类型是史诗和悲剧,中世纪以圣僧文学为主,文艺复兴时代以但丁的诗歌、莎士比亚的戏剧为主,十七、十八世纪是诗和散文的时代,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是小说的时代。小说在欧洲产生得晚,近代意义的小说书在英国和法国都只在十七世纪产生。英国最早的小说家DanialDefoe(笛福)(1659-1730)的《鲁滨逊飘流记》作于1719年,但论者又以SamuelRichardson(理查逊)(1689-1761)的《Pamela》(《帕美拉》)(1740)为近代小说之祖。法国最早的小说家Prévost(普列服)(1697-1763),Marivaux(马里沃)(1688-1763),还有认为MadamedeLaFayette(拉法夷特夫人)(1634-1693)的《PrincessofCleves》(《克莱福公主》)为最早的小说。这些都在十七世纪以后。
在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人向来不看重小说,认为是消遣品,而且有不良的影响的,保守的家庭不让子女读小说,并且认为小说的笔墨是粗俗的,不高雅的。评论小说的著作也非常之少。Brunetière(伯吕纳吉埃尔)说过,在小说发生的最初两世纪,法国翰林院绝没有推举小说家做会员的。
中国的情形也是如此。《汉书·艺文志》著录小说家,在九流十家的最后一家,不在九流之内。那些书都散亡了,并且也不是近代意义的小说。直到唐代产生了文言短篇小说(传奇文),到宋代以后有白话话本小说,但是流传到现代的也不多。宋元时期有些短篇小说写得很好,元明之际产生了伟大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以后有《金瓶梅》、《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这几部大书。可是那些通俗读物,向来不为古典文坛所重视,是《四库全书》所不收的。在中国古典文坛,向来以诗和古文为正统。词和曲、戏曲也还有些评论和叙述历史的著作。小说的被重视,始于清末梁启超辈受外国文学的影响,五四运动以后更被重视。第一部研究小说历史的是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成书在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后。明代的胡应麟,清代的俞樾,在他们的笔记里有些小说考证材料。民国十几年间,蒋瑞藻收集小说考证材料著《小说考证》(中间包括有戏曲考证,小说是广义的)。此后研究小说的人就多了,但是除了鲁迅以外,也只有郭箴一《中国小说史》二册(商务),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和《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的部分,可以供我们的参考。
说到小说的作家,话本是说书人的集体流传的作品,拟话本的章回小说的作者也多数不是很有名望的文人。这使小说更被忽视。同时,它用俚俗的语言、人民口语的语言,描写社会人情世态,暴露社会现实,富于现实性和人民性,因而为统治者所嫉视、不敢正视的。但正因为如此,它为一般市民所喜爱,实际上教育了人民大众。无论演史或小说,它们的势力不但达到识字的读者,并且通过说书艺术达到了一般文盲。小说和戏剧对于群众教育有同样力量,对于略通文字的人,小说的力量更大。
二、我们今天研究古典小说和小说史的意义
1。了解中国小说的发展过程。五四运动以来的小说,受外来影响很多。但历史不能割断,了解过去,珍重民族传统,以便探求未来发展的道路。
2。阅读古典小说的优秀作品,继承文学遗产,从中学习小说创作的艺术和技巧。受古典小说影响的成功作家如鲁迅、茅盾、丁玲、赵树理等。又如《水浒传》的人民性和现实性,《红楼梦》的现实性和结构技巧,对于文艺创作都有帮助。
3。了解古典时代的社会、人民的思想感情。
4。了解白话文(语体文)的发展,学习近代白话文,研究语言。
在研究中应抱的态度,应是扬弃的,批判封建糟粕。旧小说里有不少无聊的东西,即便是几部杰出的著作,用现代的文艺批评眼光来看,都不能说是完善的作品。
三、东方文学的光芒———中国古典小说对于世界文
在欧洲,小说发展得很迟。希腊时期有几部中篇小说,不很重要,有《伊索寓言》等。罗马时期与拉丁文学里有些故事书,也不占文坛重要地位。希腊、罗马有史诗,乃是小说而用诗体来写的,所以近代的小说,也有人认为是“散文的史诗”。既然史诗不用散文写,所以我们也不能称为小说。印度的小说书《Panchatantra》(《五卷书》)是寓言故事神话传说的总汇,共有五卷,来源有些是佛教的本生故事(Jātakas),而经过婆罗门教徒所编集的,在第六世纪上半叶已经完成。用散文体,夹着些诗体。《Kath-saritSgara》(《Oceanofriversofstories》)(《故事海》)用诗体,22000slokas(梵文诗对句),124章。作者是Somadeva(月天)Kashmirianpoet(克什米尔诗人),约在1070年完成此书。他说该书根据《Brihat-Kathā》(《GreatNarration》)(《故事广记》)(约在第一、第二世纪存在的书)。阿拉伯有《一千零一夜》,在十三、十四世纪完成的,而部分的故事远在此前。意大利Boccàccio(薄伽丘)的《Decameron》(《十日谈》),1353年出版,约与罗贯中、施耐庵同时(当时中国为元朝末年)。而中国的短篇小说,文言的传奇文活跃在第九世纪。到978年宋太宗时,《太平广记》(文言杂记小说的总汇)编成。白话短篇小说话本十二、十三世纪已经有很好的创作,艺术技巧在Boccàccio之上。以上都可以说是短篇故事,大书也是由短篇串成的。
再说长篇小说。日本紫式部(女)的《源氏物语》(宫廷爱情小说),六卷五十三回,约在1007年流布。中国的《水浒传》约在1360年罗氏作,以后有人续订(郭刻本在1550年后)。《金瓶梅》1610年有吴中刻本。《红楼梦》作者曹雪芹(1717—1763),和Richardson差不多同时,而《红楼梦》的艺术远超于理查逊著作。
四、中国小说史的分期。小说这一名词的意义和小说的种类
公元前400年到公元后1000年,战国到北宋初《太平广记》结集止,此期发展文言笔记小说。唐代的传奇小说为近于近代意义的小说。
公元后1000年到公元后1900年,古典的话本、拟话本、章回白话小说兴盛,为市民文艺。
1900年后,开始受西洋日本文学影响,集纳主义journalism(新闻、报道),产生了期刊上分载的小说、翻译小说。
小说的广狭两义:
广义包括残丛小语、笔记、志怪搜神、琐事、杂言等,如《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甚至如《梦溪笔谈》,各种诗话等。也包括戏曲、弹词,如蒋瑞藻《小说考证》内所包括的。
狭义指虚构的人物故事,fiction(虚构),如唐人小说、《聊斋志异》之类文言小说,白话章回小说,短篇及长篇。这是小说近代的意义。
1。由人民口头创作,转变为阅读文学,作者不止一人。如《水浒传》、《三国演义》、《京本通俗小说》等,富于人民性。长篇巨构,历史发展非常明显。
2。一人作一书,如曹雪芹、吴敬梓等一生单作一书。人物多,包罗万象,寄托作者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3。受佛教故事的影响,有因缘、楔子。
4。故事连属,虽分章回而前后相连不断。
5。用第三人称。缺乏第一人称的小说书。作者化身为书中人物。
(二)小说的起源与发展(公元前400年到公元后1000年):
一、战国到汉末(公元前400年到公元后200年)
小说的起源,在于人民爱听故事,这是劳动生产后的娱乐。没有文字以前,就有口头流传的故事。非现实的玄想,诞生了神话、传说;现实生活的渲染,产生了英雄故事;琐屑平凡生活中得到的体验和道德教训,成为鬼怪、异闻类故事;寓言、讽刺故事则总结了人生的智慧。故事反映阶级意识、阶级斗争。因为没有民间文学的发展,古代人民中间流行的故事便失散亡佚了。神话和传说偶然见于巫史的著录,如《山海经》、《天问》等。民族的英雄、氏族祖先的神话传说,如黄帝、禹等的非凡的故事,这些是可以作为史诗的材料的。在西晋初年发现于汲冢的竹书中,有《穆天子传》,写周穆王周游四海事,而所叙多据神话传说。其中穆王见西王母一段,颇具文采。
从春秋到战国,中国文字孳乳既多,字汇丰富起来,主要原因是掌握文字的已经不只是王室,也不限于贵族,庶人也求学。社会上的阶级经过一个翻动,士的阶层兴起,所以先秦诸子蓬勃兴起,他们的著作里有些短故事的穿插。先秦诸子的著作,大都是长篇大论,要做王者师,为统治阶级写的,著书的目的是献给君王,大术在于治国平天下,各有一套本领。但是没有大学问的,编了些与政治无关的小书,接近于民众的,那么就是《汉书·艺文志》所谓的“小说家”。据《艺文志》著录,有《伊尹说》、《鬻子说》、《周考》、《青史子》、《师旷》、《宋子》、《黄帝说》、《虞初周说》等一共有十五家。那些书比之《庄子》、《墨子》等要不成系统,但都是杂家杂说,说了些小道理,并非都是故事书。例如《青史子》讲到胎教等。而《周说》943篇是汉武帝时虞初所作,其中必定保留有许多古怪传说。可惜这十五家都不存在了,只有一鳞半爪见于他书所引。
这些书为什么称为小说家,且要将它们收入帝室书目呢?《艺文志》的撰述者班固说: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同时期的桓谭在《新论》中也曾经说过:“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
这时的小说家并非职业的说书的,在当时没有职业说书的人。
道听途说,民间流行着许多故事传说或者格言、寓言,以及不正确的历史地理等知识,是小知识,无论哪一方面,是大人先生们所看不起的。
但是民间有许多智慧。有意义的故事,就为著作家所吸收,而先秦诸子文章之所以活泼,引用许多故事性的寓言、譬喻是一个原因。
《列子·汤问篇》有《愚公移山》和《夸父逐日》两个故事,这当然不是列御寇自己一人编造的。(《列子》是战国西汉年间书。)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年且九十,聚室而谋,要把它们移到渤海之尾。河曲智叟笑他,他说:“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无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山海经·海外北经》亦有此。)
第一个故事表示人力可以克服困难,可以战胜自然,移山是有效的。但是人类有子孙生命无穷,这是家族主义。最后又有天神帮忙。山是障碍的东西,可以去掉,名为“愚”不愚。
第二个故事则说人力徒劳,夸父无功。太阳不可追逐,自然力大。但是他死后化为邓林,可以避阴,其志亦不可没,也有深意。
《列子》里面又有甘蝇善射,教弟子飞卫以小观大之术。数年,飞卫尽其术,乃谋杀甘蝇。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其后二子泣而投弓相拜,请为父子,刻臂以誓。
又有魏黑卵杀丘邴章,邴章子来丹谋报父仇。黑卵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来丹闻卫孔周得殷帝之宝剑三,乃委身于孔周求其一,得宵练剑。昼则见影而不见光,夜则见光而不见形。以之三斩黑卵,三击黑卵之子,皆不觉而支疆。此为中国剑侠小说之最古者。
其他小故事见于《韩非子》、《庄子》、《晏子春秋》等的很多。
狐假虎威的故事见于《战国策·楚策》。
大蛇负小蛇的故事见于《韩非子·说林》。
蜻蛉黄雀之喻见《战国策·楚策》。
鹬蚌相争的故事见《战国策·燕策》。
鹬蚌相争的故事见《战国策·燕策》。
桃梗与土偶语的故事见《战国策·齐策》。
皆近于童话寓言,可惜非常简短,都包含道德教训及战略。
可能是先秦古籍而富于小说意味的有《燕丹子》(保存在《永乐大典》中)。孙星衍录出,收《平津馆丛书》及《岱南阁丛书》。《四部备要》亦有。三卷。燕太子丹欲报仇,谋刺秦王政。谋之于田光,田光荐荆轲。以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入秦。刺秦王,功不成。所描写详于《史记》荆轲传,太史公作荆轲传,必有所根据,可能即《燕丹子》之类野史。《燕丹子》中有荆轲易水上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有秦王姬人歌“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一歌。其一为《史记》所采,其二则《史记》所无。
此书描写细腻,近于宋以后的演史家。可见英雄故事,先秦可有。秦始皇之暴虐为人民所愤,而荆轲之侠义是为人民所歌颂悲怜的。
两汉方士,多造小说。假托东方朔所作者有《十洲记》与《神异经》,继《山海经》而荒诞过之,由巫术信仰到神仙虚说。《十洲记》有描写昆仑山的长篇文字。山为仙人所居。刘向有《列仙传》。此外又有《汉武内传》等,皆谈神仙。
惟赵晔所作《吴越春秋》,记伍子胥事,颇可观,是野史中的佼佼者。
神仙方士思想的兴起,反映极权统治下知识分子的厌世思想,逃避现实的思想,同时又拍合帝王的好神仙求长生。
古来以君神合一,此时有凡人皆可成仙的平等观念。
二、魏晋南北朝(公元200年-600年)
曹植好读小说、异闻。他的《洛神赋》即采用了神话题材。《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说他初得邯郸淳时甚喜,特意洗澡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然后问淳:“邯郸生何如邪?”颇有与之比试才能之意。史载邯郸淳“博学有才章”。他著有笑话集《笑林》,撰集了许多俳优滑稽故事,是现存最早的笑话集。这些故事在成书前当已流行,所以为曹植所熟知。
此时期有干宝的《搜神记》,非常重要。有些民间故事保存在其中。
干宝,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东晋元帝时为著作郎,著《晋纪》三十卷,集异闻为《搜神记》二十卷。二十卷本见于《津逮秘书》及《学津讨原》。另有八卷本见于《汉魏丛书》,非干宝书,后人所作。
干宝生活在320年左右,当时文学渐趋骈丽,而史官惯用散笔,不尚夸饰。哲学思想趋向老庄,并参佛教。正史所记是关于政治上军事上的人物,笔记中可以述民间琐事。《搜神记》文章质朴无华,且多记民间琐事,于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有帮助。其书首记神仙,次述怪异,皆正史所不能容纳,而干宝认为民间传闻虽不足征信,亦可记录下来,以广博闻也。此书驳杂,也非有意为小说,无聊之处很多,有价值的也还不少。篇幅都不长,均简短。现挑选几个故事来看:
(1)盘瓠故事:盘瓠是高辛氏时的五色神犬。高辛氏宫中老妇人耳疾,医为挑出一虫,养于盘瓠中,化为五色神犬。时戎吴强盛,高辛氏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赐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盘瓠衔戎吴将军头来。群臣认为畜类,不可以官,又不可以妻。少女以为不可失信。王惧而从之。少女从盘瓠至南山。产六男六女,盘瓠死,自相配偶。于是开蛮夷之区,而盘瓠为蛮夷的祖先,其俗祭盘瓠。(今即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卷十四)
这可能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祖先传说与图腾故事。来源甚远,故事亦有种种,此为一种记载而已,并不见得有诬蔑意义。
(2)蚕马故事:蚕神是马。此故事很美。是农民中间的传说,可以见到农民珍视蚕种,认为是神马与女子恋爱的悲剧所产生。其道德教训:勿轻视畜类,畜类和人一样有感情,有能力,有益于人。(卷十四)
(3)鸟妻:豫章新喻县一田夫种田,见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藏去一毛衣,一鸟不得去,留为妻,生三女。后使女问父,得毛衣,飞去。三女亦飞去。(卷十四)
很好的童话,惜太简短,无发展。
(4)吴王夫差小女紫玉的恋爱故事。(卷十六)
这是阶级不同的悲剧。有情致。较长。
(5)东海孝妇条:太守枉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又孝妇名周青,死时立誓血缘幡竹而上标。此为《窦娥冤》之本事,最古之传说。于公理此狱云。(卷十一)
(6)宋康王舍人韩凭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囚韩为城旦。凭得妻书,自杀。何氏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求合葬。王怒勿听,埋之,冢相望。生连理树,树上有雌雄鸳鸯,交颈悲鸣。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卷十一)
此反映封建主的残暴,民间夫妻被拆散。人民的愿望托于神话,是悲剧。敦煌石室中的《韩朋赋》也记载了这一民间故事。
(7)燕昭王墓前的斑狐幻为书生,见张华,辩才无对。张华与门客雷焕谋,以燕昭王墓前千年华表木燃之,以照书生,显原形而伏,乃烹之。此为狐精故事,是较早而情节曲折者。(卷十八)
(8)孝子董永妻织女故事。(卷一)敦煌有《孝子董永传》。
(9)范式(巨卿)、张劭(元伯)为死友。元伯卒,式梦见元伯告以葬期。式素车白马驰往赴之,未及到而丧已发引。既至圹而柩不肯进。待式至,执绋而引,柩乃前。(卷十一)
(10)秦始皇时王道平与唐叔偕女小名父喻者恋爱。道平被差征伐,九年不归。女家以女别嫁,三年不乐而死。道平归,哭于女冢。女魂出,道平开冢复活。(卷十五)
又,晋武帝时,河间郡男女私悦,许相配。男从军,积年不归。女被父母逼嫁,不得已而去,寻病死。男还,哭于冢,发冢,女苏活。(卷十五)
此类故事,反映当时爱情不得自由,与《华山畿》故事约略同时,但天从人愿耳。
事约略同时,但天从人愿耳。又有陶渊明所作《搜神后记》,凡十卷。其中故事如:
(1)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为邻人所养,躬耕力作,得大螺,归贮瓮中。螺中出女为炊煮(乃天汉中白水素女)。见形乃去。于是乡人以女妻端。今道中素女祠是也。(卷五)
(2)桃花源记故事:有两条。其一,与《桃花源记》文字稍异,注明渔人名黄道真。文末无南阳刘子骥数语。其二,刘
或《搜神后记》非陶渊明作,而陶所作《桃花源记》乃偶并此二条为一也。
又吴均有《续齐谐记》。
三、隋唐五代(600年—1000年)
1。唐传奇
魏晋南北朝的小说只产生了些谈神仙、鬼怪、琐言、杂事、笑林的书籍,其中有些很可宝贵的民间传说和故事,没有得到很好的加工制作和处理,反映社会现实也不够。篇幅又很短促。连篇累牍的冥报和冤魂的故事,受了民间的鬼报冤和佛教思想影响,也充满了迂腐的道德教训。直到唐代,文言短篇小说方始发展到最高峰。胡应麟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十六)这话是正确的。例如干令升在《搜神记·序》上说:“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前边又说:“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那么干宝作《搜神记》竟是补史之阙,采录些神话传说,而他自己搜集异闻竟是相信鬼怪的。他并不是有心创造虚构的小说,否则他可以更添饰情节,写得更生动了。《搜神记》的故事是民间所传,是朴素的,只有轮廓。到了唐代文人笔底下的小说,才是有心的创作。
唐代文人笔底下的小说,故事总是离奇曲折的,不平凡的,有浪漫好奇的作风,无论长短。所以后来称为“传奇”文。在当时只称为“小说”,或者称为“杂记传”。“传奇”两字是裴钅刑所作几篇小说的一部集子名。以后文学史家借用他的书名作为唐宋这类文人创作的小说的总名称,称为唐宋传奇。(鲁迅编有《唐宋传奇集》,在他的小说史里也特立一章为“唐之传奇文”。)
这类传奇文的突然兴起和突然兴盛,分析起来可有几种原因:
(1)继承六朝神仙志怪,如《搜神记》、《续齐谐记》等类书中的短篇故事,创造发展,增长篇幅,主题更集中,情节更曲折,例如王度的《古镜记》、沈既济的《枕中记》、李朝威的《柳毅传》等,都是单篇杰作。
(2)由于古文运动,使散文得到合理的发展,促进记事文的发达。古文名家如韩愈、柳宗元等都试作小说。韩作《毛颖传》,柳作《种树郭橐驼传》和《河间传》,诙谐讽刺。
(3)由于进士制度,文人练习笔墨,投文谒见前辈以求推誉。赵卫彦《云麓漫钞》卷八:“唐世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
(4)从隋朝开始,进士制度是文人向上爬的途径。文人的来源比较广泛,接近下层阶段,不完全是贵族门第出身。他们都经过漫游、浪迹江湖的阶段,见闻广,生活经验丰富些,所以有的写,所以多知这些江湖异人、豪侠故事。也由于长安洛阳多妓女,进士们和妓女交际往来,多知道些女性,所以能写出哀感顽艳的爱情小说,如《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
(5)由于唐诗的发达,诗和散文结合,唐人小说充满诗意。既叙事,又抒情,富于感染能力,又有具体形象,可以补诗的境界所不足。《唐人说荟》例言引洪迈语:“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绝,间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确实如此。有些小说和诗歌是互补不足的,例如有元稹的《会真记》,便有李绅的《莺莺歌》(杨巨源亦有诗),元稹又有《会真诗》;有白居易的《长恨歌》,又有陈鸿的《长恨歌传》。诗和散文结合,使得散文更美化。唐代文人都能诗,他们笔下的散文自然是非常流丽,这些都是改革俪体文而开创新文体的尝试。
文言小说,唐代到了高峰,宋人就不及。直到清代也只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以争一日之短长。
《虬髯客传》,写唐开国时的英雄故事,风尘三侠,李靖、红拂、虬髯客。在这三位英雄背后,写李世民的为天命所归。是豪侠故事,而有真命天子的思想。此篇一作张说撰,一作杜光庭撰。《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都以人生如梦、道家出世思想为主题。《枕中记》传李泌或沈既济所撰,写有名的黄粱梦(吕翁点化卢生)故事,后为马致远剧本所本,亦借作全真教道家的祖师的故事。《南柯太守传》为李公佐所撰,把人生的富贵功名比于蚁穴中的争斗。反映当时文人看破功名,是社会不安定,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所写。思想消极,而讽刺意味很深,在热衷功名的人们身上浇冷水。譬如说吧,卢生本来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是接近劳动人民的,但是他有往上爬的英雄思想。他认为“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壮适,犹勤畎亩,非困而何?”他看重出将入相,而以勤畎亩为苦。吕翁给他一个枕头,他便身入枕中,得尝所愿。得娶清河崔氏女(婚于高门),举进士,出将入相,竟为同列所嫉害,下狱,几死。幸得救,年寿而死。死时梦醒,逆旅主人方蒸黍未熟。然后悟到“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唐代文人爬不上去的非常多,爬上去而跌下来不得全终、迁谪至死者,也非常多,这些都是现实的。《枕中记》故事,霍世休《唐代传奇文与印度故事》引《杂宝藏经》卷二娑罗那比丘为恶生王所苦恼缘,及《大庄严论经》卷十二中素毗罗太子娑罗那的故事,均同。鲁迅小说史引《搜神记》焦湖庙祝以玉枕使杨林入梦事。此记实是合佛道两家传说而融合虚构,极尽其妙者。作者沈既济,又作有《任氏传》,写郑六遇妖妇,后知乃狐。其后又遇之市,谓郑六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讽刺不少。而此妖狐居然能使郑六享受夫妇美满生活,并拒绝强暴。讽刺意味更深。作《南柯太守传》的李公佐,写淳于棼梦入宅南古槐树底蚂蚁洞中,作槐安国王驸马,作南柯太守,经历险难,度过一生,乃是一梦。末后假托李肇作结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唐人小说兴于中唐,凡此皆反映安史乱后,国家由盛而衰,朝廷中多斗争,文人的厌薄名利、避世思想。李公佐又有《谢小娥传》,记女子复仇事。反映当时商业发达,而江湖中多盗贼。小娥父为富商,而父、婿均为盗所杀。《聂隐娘》(裴铏作)与《红线传》(袁郊作),反映当时藩镇间互相兼并猜忌,阴蓄刺客。虽是剑侠浪漫故事,也暴露现实社会。
《莺莺传》中有门第阶级、礼教爱情冲突的现实问题。
《李娃传》解决这矛盾成为悲喜剧。
《霍小玉传》暴露这矛盾,成为悲剧。
这三篇使读者多同情于女性,提高了女性的地位,使娼妓的感情人格被人所推重,是有进步意义的,是积极的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
其他如陈玄祐的《离魂记》、李朝威的《柳毅传》、薛调的《无双传》、裴钅刑的《裴航传》,都是积极的浪漫主义题材,情节曲折,动人听闻。
传奇文是受俗文学影响的。如《李娃传》即因当时流传有“一枝花”故事而写作的。其他采取、融合民间故事的也必不少。同时,唐人传奇也影响了俗文学的发展。如元稹的《会真记》,到宋代有说话人说“莺莺传”的,诸宫调及杂剧更据此作《西厢记》。《太平广记》(公元978年)为唐前小说的总汇,宋代小说人采取其中材料编造短篇小说就很多。
2。唐人的俗文学小说
话本小说虽始于宋代,唐代已有萌芽。
在中唐,《元氏长庆集》卷十《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有云:“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多。”自注“乐天每与予从游,无不书名屋壁,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一枝花》话本即李亚仙郑元和故事。说故事者是谁,注文太简,无法明了。说话甚长,已有一定艺术水平,可证唐代社会中已有说书艺人,在人家第宅中供应说书作为消遣。这是讲短篇小说,是宋代小说派的渊源。白行简的《李娃传》或是听说话人说此故事而写成的,未必是白行简写成后使说话人说书也。在唐代此李娃成为郑公子的正妻,在事实上或不可能,亦小说家言耳(至多纳为妾而已)。张政烺有《一枝花》考证,见《申报·文史》(民国37年6月26日)。
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篇》也说:“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此当是说春秋故事的。
从李商隐《骄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来看,可能唐代已经有“说三分”的。此为宋代演史派的滥觞。
唐代宫廷中亦有讲史官,敷演史事,以后宋代更发展,民间讲史,往往有供应宫廷者。
唐代寺庙有俗讲。元和末至会昌间,俗讲僧文溆最有名。俗讲是用通俗韵散相杂的底本,演说佛书,有讲经文(唱经文)、变文、押座文三类。押座文似引子,讲经文或唱经文是长篇,变文是短篇的一段故事。寺院俗讲后为宋代说经派的祖师。
赵璘《因话录》卷四:“有文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
段安节《乐府杂录·文溆子》:“长庆中,俗讲僧文溆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乐工黄米饭依其念四声‘观世音菩萨’,乃撰此曲(指〔文溆子〕)。”
本来佛经是诗和散文夹杂的。经中多偈,需要用声调来唱,名梵呗,唱经动乐器。同时佛经中原本也多譬喻和因缘(缘起),是小说成分。文溆僧的俗讲,耸动听众。原为宣传佛教,却带有极大的娱乐性,为迎合仕女心理,故事也中国化了,离经叛道了。听者买椟还珠,只在听故事,不厌倦,正如后世的听做法事。僧人借此求多得布施。讲经文如《维摩经讲经文》、《佛本行集经讲经文》等。变文中多转变为中国故事,开后世弹词、说因缘一派。
在敦煌发现的还有通俗的故事赋、词文等唐代民间说唱文学的写卷,如《韩朋赋》、《燕子赋》、《季布骂阵词文》、《季布歌》、《伍子胥》、《孝子传》等,是否唐代寺院俗讲文学的一部分,不能断定。似为受僧侣们影响而产生的俗文学。
《韩朋赋》见敦煌写卷伯字第2653号。较《搜神记》韩凭妻故事为曲折。说韩朋出仕宋王处,其妻贞夫寄书,甚有文词,为王所得。梁伯出计,使王使人到韩家骗取来王所,迫为妃。贞夫曰:“鱼鳖在水,不乐高堂。燕雀群飞,不乐凤凰。妾庶人之妻,不归宋王。”梁伯曰,贞夫爱韩朋,为韩年少有风姿。宋王遂打韩朋,落其二齿,使衣破衣,板筑清凌之台,使贞夫见之。贞夫望见韩朋而悲,寄书射于韩朋。朋得书自杀。贞夫亦自杀。宋王出游,找贞夫不见,唯得青白二石。石又生桂树梧桐,伐树,变成双鸳鸯。(按,其中贞夫跳台事,竟不明白,似有落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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