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与文学传统·宋代散文与文学传统·对“古文”创作传统的继承
宋代散文对前代传统的继承,最值得重视的是“古文”创作的成果。从继承传统的角度看,宋代古文的创作可以视作唐代“古文运动”的延续。
这一问题,与前文所阐述的“复古重道”在很多方面有着重合之处。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单独予以讨论,主要是从文体的角度着眼。
所谓“古文”,即散体文,站在宋人的立足点上,似可泛指五代以前的散体文;而就古文家的理想范型而言,古文的典范则是指先秦两汉的散体文。
北宋初年,鉴于骈文的泛滥,柳开、王禹偁、穆修、石介、范仲淹等人提出“尊韩”,倡导“古文”,主张“兴复古道”,“救斯文之薄”。到了欧阳修知贡院,更是明确地倡导古文,宣称:“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记旧本韩文后》)此后为文之士,率多“尊韩”,写作“古文”。这种创作潮流,与唐代的“古文运动”前后相承。
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一文中,详细地记述了自己从儿童时见昌黎文集而喜爱,到17岁时再次认真阅读而叹服,再到及第后与尹洙等人推广韩文、同为古文的情形。此后,他作为文坛盟主,作为执贡举的官员,推广韩文不遗余力,自己也以其理论主张及创作实绩赢得了当时文人的拥戴。曾巩称他为当今之韩愈,苏轼也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六一居士集叙》)。
宋代“古文”的写作,以那些领袖人物最具代表性,其他人的创作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他们的追随者。所以,研究这些领袖人物的创作,是我们了解宋代古文的一个最佳捷径(王安石虽是政治家,但他向来就是公认的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所以我们也把他放在这里予以讨论)。
古文家们既主“尊韩”,也就明确地继承了韩愈等人“文以明道”、“文以贯道”的主张。欧阳修宣称“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引),“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但他说的“道”,更强调“切于事实”,反对“弃百事而不关于心”。他重视文学本身的特点,重视文学的艺术性,认为“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同时,他还摒弃韩愈文中那种奇崛险怪的特点,提倡一种朴素流畅的文风。王安石的文道观与欧阳修一样,也不出先道后文的传统。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文学观与欧阳修等人又有不同而具自己的特点: 一是进一步把道与政治教化联系起来,更强调文章的社会实际效用,指出“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要之,以适用为本”(《上人书》);二是重内容(道)而轻形式,把文辞技巧等看作“道”的工具,认为“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上人书》)。总之,他更看重“致用”。至于苏轼,他的总的理论观点与欧阳修、王安石并无太大的差别,不过苏轼更注重文学的艺术性。而在具体的写作方面,他更重视“以意为主”,自然成文。
宋代的古文家还继承了韩愈的一个传统——师友相传的传统。韩愈当时在举世以从师为耻的风气中,勇敢地站出来,毅然以师自任,并作《师说》一文,从理论上加以论证。韩愈的行为,在当时还不免见嘲于时辈。而宋代的文人,却乐于师弟相传,为师者乐于奖掖后进,后学也乐于尊师。曾巩、王安石、苏轼兄弟皆出自欧门,苏洵的出名也是与欧阳修的称赞和荐举分不开的。此后苏轼主盟文坛,又有“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等。这种师弟相传、互相切磋的风气,对宋代古文的兴盛,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古文家们继承了韩愈等人的创作理念,也继承了他们的创作方法。自然,欧、王、苏等人对韩愈的散文写作,既有继承,也有取舍和创造,因而体现出他们自己的特色。大致说来,韩愈的文章有两种文风:一是“文从字顺”,二是“陈言务去”、力求创新,因而表现出奇崛险怪的特点。而宋人在具体的写作上,大都摒弃了韩愈创作中“奇”的一面,而发展了“易”的一面。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这样评述韩愈与欧阳修的文章:韩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而“执事(欧阳修)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总的说来,韩文波澜壮阔、气势逼人;而欧文则纡余婉转,自然平易。王安石的情况有点特殊。他在理论上常常“非韩”,甚至作诗讥讽韩愈“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韩子》),把韩愈的“为陈言之务去”也讥为“无补费精神”;但在创作方面,王安石却是学韩的,而且可以说主要是学韩之“陈言务去”。所以他的文章结构严谨,语言简练省净,风格拗折简古,主要还是走的韩文奇崛雄健的路子。这一点,后世的不少批评家都注意到了。刘熙载说:“王介甫文,取法韩孟。”“介甫文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其讥韩有‘力去陈言夸末俗’之句,实乃心向往之。”(刘熙载《艺概·文概》)至于苏轼,他的散文既有韩文波澜壮阔的气势,又有其“文从字顺”的特点,加之“以意为主”、自然成文的创作理念,以及他天才的融会与创造,从而使他的文章既显奇纵恣肆、波澜迭出,又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正如他自己评价的那样:“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说》)
需要说明的是,宋代古文家们的创作,并不只是效仿唐代韩愈等人的作品,还学习他们取法古人的创作精神,学习先秦两汉散文的写作传统。后世不少批评家也谈到了这一点,比如刘熙载《艺概·文概》就这样评说欧阳修的文章:“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其他诸人亦复如是,而并不只是学韩一人。我们在这里,只是要着重强调一下他们对唐代“古文运动”的继承而已。
在以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为代表的“复古”者们的努力下,“古文”的写作在宋代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作者们用这种形式自由的散体文,或论道,或论文,或论政,或论兵,畅所欲言,使得散体文的写作达到了又一个黄金时期,所以后人论及古文写作的典范,总要称“唐宋八大家”。而这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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