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与社会生活·明代诸体文学中之社会生活内容的反映·男女婚姻过程的侧面
在上古时期所形成的儿女婚嫁皆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传统模式,直到明代仍然延续着,成为男女结合的一般形式。对明代这种婚姻状况的了解,应是理解明代社会面貌、判定明代社会发展水平的重要前提之一。形成于清初的《新世弘勋》①,其中关于李自成的一些描述是虚构的,这些内容完全符合小说的特点,所以它是作者对一般社会情状的提炼。其中写道,李自成(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广义乡人) 生下时相貌丑劣,及至十五六,“气质狠恶,打爹打娘”,“无志读书”,“施刀弄剑,狠作狠为”,父母因气相继身亡。他则变卖家产,东漂西荡,无有营生。经人说合,去投靠住在米脂县东城的当时急需人手的铁匠周清。周清“靠做个铁匠生理,开张店面,打铁过日。那铁作里边,果然打得精巧,随你甚么犁锄田具、器械刀枪以至零星什物,件件皆宜,无不适用”。他手艺出人,人们都羡慕他“家里的铁器做得好,争先来教他打造,故此生意越加茂盛,挨挤不开”②。“做到一年半载之后,周清家里生意来得越多,囊中积下金银,竟成一个小小的财主”。等自成该婚娶时,周清和妻子赵氏便托住在对门的媒婆王妈妈提亲。王妈妈物色到东门外的郑员外家。郑家“当初做人家起手时,止存得一斗米,别无他物”,靠勤俭持家,“家里田庄屋舍、财宝金银,无所不有”,“如今却有准百担囤在廒里”,是个大户人家。郑家应允了这门亲事后,两家“择日行聘。送礼时,少不得有花红、羊酒、缎匹、钗镮,大模大样,却不像个铁匠做事(铁匠因本小利薄,做事本是小气,可周清不同)。如今的世态,只论家资,不论门面,这是近时俗套。纳聘以后,再隔几月,打点过门成姻”③。郑家置备了妆奁,将女儿燕娘(因是二月里生的)嫁与李家。另一本以明末历史为题材的《樵史通俗演义》①中云,李自成到了十八九岁的年龄,“只管在外嫖赌闯祸”,他父亲李守忠说男大当婚,于是托王媒婆给他找了一个二婚但长得绝标致的韩氏。在看中之后,先是用一根5钱重的银簪下定,接着韩妈妈提出了财礼标准,“做正(室)要财礼一百两,做小(妾)要财礼二百两”。接着女方又备置了些“桌桶、衣裳”之类的妆奁,而后成亲②。撇开故事中具体的人物,我们从中基本上可以得知当时婚姻促成的一般程序,即在媒婆牵线、男女双方父母或守护人满意的情况下经过男方纳聘资付财礼、女方备妆奁而最终实现男女的结合。在传奇《焚香记》中,女主角敫桂英,出身宦家,“姿容殊丽,德行娴淑”③,“琴棋书画,针黹女工,无所不晓”④,后父母双亡,别无兄弟,囊箧萧然,棺殓无措,无奈央媒卖身,不料被卖入莱阳鸣珂巷烟花门户谢家。当她得知后惊惶痛切,竟无脱身之计。终日“寂寂幽闺独掩门,不缘春色怕黄昏。伤心最是三更梦,枝上啼鹃枕上痕”⑤。娼家谢妈妈强迫她接客,她断然相拒,无奈只得依她。桂英说,“公公、妈妈,婚姻之事,非女子所知。若教桂英朝欢暮乐、送旧迎新,必不相从。若求户对门当、齐眉举案,这个只凭公公、妈妈做主”⑥。从中可见即使名坠娼家的假女,也遵从当时父母之命的习惯。大家的女子被蜷局在深院的闺阁之上,在春光明媚之时,虽可踏青于湖山之间,借此机会可以看到青年男子,但自由接触、互相爱慕还是有些困难的。而农家女子因具体家庭教育和实际情况不能不走出户庭,较之于大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但也不是随便决定自己终身的。当然也不排除突破这些束缚,真正实现男女自由结合理想的事例存在,但小说中的普遍事实反映,至少它并不常见。因此,无怪有些作家抨击这种禁锢,呼喊心中的愤懑,通过文学的形式全力安排钟情男女在花前月下盟誓,在断墙密室幽会,这虽只限于精神愉悦和美好向往,但也有现实中零星的片羽吉光。桂英看中了济南书生王魁(字俊民),而谢妈妈“是爱财的”。当莱阳第一富家金员外(金垒,字日富)发现谢妈“只爱钱财,那顾仁义”①的软肋后,便和管家张昌策划了一场阴谋,用金珠、财宝买转谢妈妈,辞退桂英心爱着的王魁。谢妈妈于是逼桂英改变主张,说:“昨日金员外家来说,他要将些金银来取你。他是莱阳第一个财主。就撇了那王俊民这穷酸,改嫁了他,有何不可。我门户中人,有什么清浑。那富的穷了,就撇了穷的,再嫁那富的。”②赤裸裸的见钱眼开。与上面的片段资料中提到的“如今的世态,只论家资,不论门面”一脉相通,反映了明末财产作为婚姻基础的社会现实。
在男女结合的过程中,媒婆起了重要作用,两则记事中都提到了媒婆。媒婆常因贪婪而不顾道德,或替男女私会传递信息,或将男女容貌黑白倒置,因此总为一些士大夫人家所提防,甚至写到家训里告诫子孙;在小说中其形象自然不佳,常被描绘成可憎的贪婪嘴脸。其实,这也不冤枉她们。媒婆的这种牵线作用在日常生活中还不能少,这是长期形成的传统赋予她们的生存资格。弘治、正德时,南京人陈铎用小令的形式描述媒婆道:
这壁厢取吉,那壁厢道喜。砂糖口,甜如蜜。沿街绕巷走如飞,两脚不沾地。俏的矜夸,丑的瞒昧。损他人,安自己。东家里怨气,西家里后悔。常带着,不应罪。③
《新世弘勋》中刻画的那位为李自成说亲的王妈妈便是如此,“专一与人说合婚姻,又要与人活动活动,只是一生会调谎骗人。说合的亲事,十个到有九个差、赚的:或是男家讨差了媳妇,或是女家嫁赚了老公。这个老妈,只管自家要花红钱,两下里奔走,图个口腹,那管害死了人。故此地方上有人编他几句道:惯做媒婆王妈妈,妆娇自谓姿容冶。簪钗插戴果娉婷,裙衫衬贴真潇洒。只顾银钱那怕羞,惟图酒食何愁骂。不知赚了几多人,并无实话全然假”①。活脱脱地道出了媒婆职业营生的坑骗特点。在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比较发达、人们普遍追逐利益的阶段,媒婆职业的这种欺骗性较之它时表现得更为突出和露骨。这是与婚姻相联系而附带论及的一个内容。
上面只是就几个方面从不同文学资料的角度略加列举和阐释,其中未涉及的其他方面的内容是很丰富的。通过这种个案式的说明,我们不难对明代文学中之社会资料的丰富性和生动性有一定程度的感受和把握,其对明代社会复原和研究的价值是不言自明的。这些内容从狭义历史文献的角度来看是其补充,但从广义历史文献的角度来看却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注释
① 又名《定鼎奇闻》(目录页上题名)。书前《小引》末署“顺治辛卯天中令节蓬蒿子书于耨云斋中”。据此知,化名为蓬蒿子的作序时间为顺治八年的端午节。该书大致应成于此时。作者显然生于明末,他的主要经验当来自明末。其中有些属于史料,也有相当的内容属于小说性质,当区别对待之。② 蓬蒿子《新世弘勋》第3回《梅三岛药按君辰,李十戈祸延夫妇》,古本小说集成本。③ 蓬蒿子《新世弘勋》第4回《柳巡抚勤王赴敌,李自成试技夸人》。① 江左樵子编,批点者为钱江拗生。孟森云编者和评者为一人,从评者的语气来看可以这样认为。该书卷五第21回评语中提到《新世弘勋》一书,说明此书的成书时间当在顺治八年后。如樵子在自序中所语,其中大多记事皆有根据,然有些内容也属小说性质。该书中所云李自成的家庭和所谓陷贼的过程与其前形成的《新世弘勋》不同。② 江左樵子《樵史通俗演义》卷二一《凶星出世多强力,恶曜临门得艳姿》,第160—1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③④⑤⑥ 分别见王玉峰《新刻玉茗堂批评焚香记》第4出《访姻》、第5出《允谐》、第3出《闺叹》、第5出《允谐》,古本戏曲丛刊本。① 王玉峰《新刻玉茗堂批评焚香记》第6出《设谋》。② 王玉峰《新刻玉茗堂批评焚香记》第8出《逼婚》。③ 陈铎《滑稽余韵》【北中吕·朝天子】媒人,见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538页,齐鲁书社1994年版。① 蓬蒿子《新世弘勋》第4回《柳巡抚勤王赴敌,李自成试技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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