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文学的内容·元代诗歌·元代后期诗风的丕变
元代社会进入后期,各种矛盾不断激化,从泰定帝之后,元朝统治便迅速走向衰落。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较之前期和中期,元代文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从诗坛的风貌中可以得到明显的昭示。
在“延祐”之后,元代诗坛的面目和格局都有相当的变化,开始改变了以“雅正”为核心的创作观,产生了多样的风格,诗人的个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张扬。萨都剌、贯云石(小云石海涯)、马祖常、迺贤、丁鹤年、余阙、泰不华等蒙古族诗人和色目诗人的创作,使元代的诗歌更为丰富多彩。这些少数民族诗人没有那么多儒家诗学观念的制约,而是从自己的性情出发,充分发挥他们的创作才能,因而能够异彩纷呈,使中华的诗史多了一些奇美的景观。在元代后期诗坛上,还有一位大诗人,那就是杨维桢。在元末诗界,杨是导引风气的领袖人物。他所创造的“铁崖体”,影响遍及元末明初的诗人。这个时期的其他诗人如傅若金、张翥、倪瓒等,也都自有其面目,走出了“雅正”观念的局囿,使元代诗史的末端,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
元代后期诗坛上,少数民族诗人的创作业绩是很值得称述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了元诗的活力与变化的趋势。清代诗论家顾嗣立评论萨都剌等少数民族诗人说:“要而论之,有元之兴,西北子弟,尽为横经。涵养既深,异才并出。云石海涯、马伯庸以绮丽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锡继之,清而不佻,丽而不缛,真能于袁、赵、虞、杨之外,别开生面者也。于是雅正卿、达兼善、迺易之、余廷心诸人,各逞才华,标奇竞秀。亦可谓极一时之盛者欤!”(《元诗选·戊集·天锡雁门集》)这段话揭示了这个少数民族诗人群体在元代诗史上的特殊地位。
贯云石,维吾尔族,原名小云石海涯,因父名贯只哥,即以贯为姓。贯云石是元代著名的散曲作家,因其号酸斋,其散曲即称之为“酸斋乐府”。贯云石泰定元年39岁去世,应是中期的诗人,这里将其与其他少数民族诗人一同论列,故述于此。贯云石的诗歌创作,当时曾有集行世,于今已佚。元代著名学者程钜夫在《跋酸斋诗文》中称其诗“五七言诗,长短句,情景沦至”。欧阳玄作《贯公神道碑》称其诗“冲淡简远”,评价颇高。在少数民族作家中,贯云石的诗是有相当高的地位的,但主要成就是在散曲方面。
萨都剌则以诗歌创作见称于世。萨都剌是回族,字天锡,号直斋,其祖先为答失蛮氏,因祖父留镇云、代,遂为雁门人。萨都剌泰定四年(1327)中进士,授镇江录事司达鲁花赤。晚年流连于山水之间。其诗文有《雁门集》,有诗近八百首。他的诗作,在元代诗人中可说是别具一格的。他不再囿于“雅正”观念,而一任情感的流泻。虞集评其诗云:“进士萨天锡最长于情,流丽清婉,作者皆爱之。”(《清江集序》)长于情而流丽清婉是雁门诗的重要特点。这个特点在他的宫词之中得到典型体现。他的宫词被翁方纲称为“第一”。雁门诗还有许多是揭露当时社会的悲惨现实。如《鬻女谣》等。雁门诗还有一些直刺朝政大事之作,如《记事》等。雁门诗以雄奇飞动见长,如《过居庸关》《鼎湖哀》等。元末著名诗人戴良评其诗云:“萨公之诗似长吉。”(《九灵山房集》卷一三《鹤年吟稿序》)
马祖常也是元代诗坛上一位出色的少数民族诗人。马祖常(1279—1338)字伯庸,世为雍古特部,高祖锡里吉思,金末为凤翔兵马司判官,后代因以马为姓。马祖常延祐二年廷试第二,授应奉翰林文字,累迁至礼部尚书。马祖常在元代诗史上有重要地位。元代著名文学家苏天爵序其诗称:“公诗接武隋唐,上追汉魏,后生争效慕之,文章为之一变。”(《元诗选》二集)可见其诗风是颇有影响力的。顾嗣立说:“贯酸斋、马石田开绮丽清新一派。”①马祖常多以乐府来摄写社会生活的画面,以表现下层人民的困苦生活。如《踏水车行》《缫丝行》《拾麦女歌》《古乐府》等。马祖常的诗作更多地逸出了盛唐诗的风采,而吸收了李贺、温庭筠的神韵,又加以自己的融会创造,使其诗的意象、词语等方面具有明显的个性。
元代后期的少数民族诗人还有泰不华、迺贤、余阙、丁鹤年等。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元诗的变化。
元代后期的诗坛上,最有影响的诗人,无疑是杨维桢。了解元代后期诗风的变化,是无法回避这个“重镇”的。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东维子,又号铁笛道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杨维桢登泰定四年(1327)进士第,曾任天台县尹,改钱清场盐司令,迁江西等处儒学提举。元末遇兵乱,隐居于富春山、钱塘、松江等地。所作诗什,集为《铁崖古乐府》《铁崖复古诗》《铁崖集》《铁龙诗集》《铁笛诗》《草云阁后集》《东维子集》。其中尤以《铁崖古乐府》影响最巨。
关于杨维桢在元诗史上的地位,顾嗣立的概括是非常中肯的。他说:“元诗之兴,始自元遗山。中统、至元而后,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则松雪为之倡。延祐、天历间,文章鼎盛,希踪大家,则虞、杨、范、揭为之最。至正改元,人才辈出,标新领异,则廉夫为之雄,而元诗之变极矣!”(《元诗选·辛集·铁崖先生杨维桢》)这对元诗发展大势的概括,深刻地道出了杨维桢在元代后期诗坛上的重要地位。
杨维桢的诗歌风格被称为“铁崖体”。那么,“铁崖体”这个诗学的概念,其内蕴究竟如何?明代著名诗论家胡应麟对其诗有如是评论:“杨廉夫胜国末领袖一时,其才纵横豪丽,亶堪作者。而耽嗜瑰奇,沉沦绮藻,虽复含筠吐贺,要非全盛典刑。至他乐府小诗,香奁近体,俊逸浓爽,如有神助。”(《诗薮·外编》卷六)这种评价可以说明“铁崖体”的某些特征。应对“铁崖体”的内蕴略作补充。“铁崖体”在体裁形式上以“古乐府”为主,力求打破古典主义的诗学规范,走出元代中期模拟盛唐,圆熟平缓,缺少个性的模式,而追求构思的奇特,意象的奇崛。造语藻绘而狠重,在诗的整体效应上具有“陌生化”的特征与力度美。而这些,都应是出自于诗人的情性,从而使作品具有相当鲜明的个性色彩。
杨维桢个性张扬,在创作中也是摆脱形式因素的拘束,喜作古体,尤以乐府歌行见长。他认为律诗会束缚诗人的手脚,这自然是很偏激的,却也造就了“铁崖体”那种纵横出奇的诗风。因而,最能体现“铁崖体”特色的,无疑是他的“古乐府”。铁崖构思奇特,造语突兀,而思维跳跃性大,给人以瑰奇惝恍的审美感受,同时又具有力度美。如《鸿门会》一诗:“天迷关,地迷户,东龙白日西龙雨。撞钟饮酒愁海翻,碧火吹巢双猰㺄。照天万古无二乌,残星破月开天余。座中有客天子气,左股七十二子连明珠。军声十万振屋瓦,拔剑当人面如赭。将军下马力排山,气卷黄河酒中泻。剑光上天寒慧残,明朝画地分河山。将军呼龙将客走,石破青天撞玉斗。”此诗颇为典型地体现了“铁崖体”的特点,也是诗人自己引为得意的篇什。杨维桢的门人吴复记载:“先生酒酣时,常自歌是诗。此诗本用贺体,而气过之。”①诗的意象是非常奇特的。这种雄奇的意象在铁崖诗中随处可见,如“神犀然光射方渚,海水拆裂双明珠。大珠飞上玉兔臼,小珠亦奔银蟾蜍”(《奔月卮歌》)、“湖风起,浪如山,银城雪屋相飞翻。白鼍竖尾月中泣,倒卷君山轻一粒。浪中拍碎岳阳楼,万斛龙骧半空立。雨工骑羊鞭迅雷,红旗白盖蚩尤开”(《湖龙姑曲》)、“盘皇开天露天丑,夜半天星堕天狗。璇枢缺坏奔星斗,轮鸡环兔愁飞走”(《皇娲补天谣》)等等,意象极为雄奇飞动。
铁崖古乐府很多篇什都有动人心魄的悲剧美感。他有《杀虎行》一首,是咏叹一位民女胡氏杀虎求夫的义烈行为的。诗前小序云:“刘平妻胡氏,从平戍零阳,平为虎擒,胡杀虎争夫。千载义烈,有足歌者,犹恨时之士大夫其作未雄,胡为赋是章。”可见诗人是刻意追求这种雄奇不凡的悲剧美感的。诗云:“夫从军,妾从主,梦魂犹痛刀箭瘢,况乃全躯饲猛虎。拔刀誓天天为怒,眼中於菟小于鼠。血号虎鬼冤魂语,精光夜贯新阡土。可怜三世不复仇,泰山之妇安可数! ”写得气凛千秋,壮烈非常。《虞美人行》中写道:“拔山将军气如虎,神骓如龙蹋天下。将军战败歌楚歌,美人一死能自许。苍皇伏剑答明主,不为野雉随仇虏。江边碧血吹青雨,化作春芳悲汉土。”项羽和虞姬的故事本来就有很强的悲剧性,铁崖把它写得尤为悲壮动人。
杨维桢的竹枝词、香奁词等也都颇负盛名。这些诗用五、七言绝句的形式,写得情韵十足。清代诗论家翁方纲评价说:“廉夫自负五言小乐府在七言绝句之上,然七言竹枝诸篇,当与小乐府俱为绝唱。刘梦得以后,罕有伦比。而竹枝尤妙。”(《石洲诗话》卷五)杨维桢的《竹枝词》,继承刘禹锡的“竹枝”传统而又揉进了自己的特点。如《西湖竹枝歌》《吴下竹枝歌》组诗等。
杨维桢所创的“铁崖体”,在元代后期诗坛上有重要的影响,不仅其门人,其他诗人也往往笼罩在其诗风之中。当然这其中也不乏负面的东西在。“铁崖体”有时为奇而奇,或是用“海荡邙山漂骷髅” 、“黄金无方铸骷髅”这类诗句,来标榜他所追求的“诗鬼”特点。这不免堕于魔道。一方面反对模拟,另一方面又不时露出模拟的痕迹,见出“铁崖体”的某些缺憾。然而,杨维桢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诗歌创作上,都力求打破延祐弥漫一时的 “雅正”观念以及那种平滑的创作模式,而他的诗歌创作实绩,又以惊世骇俗的面目和相当突出的成就,体现了元诗从中期到后期的转变。
除杨维桢外,还有傅若金(与砺)、李孝光、王冕、张翥、倪瓒等诗人,共同形成了从中期到后期的诗风变革。其中傅若金是较为接近延祐诗风而加以变化的。他的五言诗成就受到的诗论家的高度称赞。胡应麟评其诗云:“(元)五言律,傅与砺为冠。”(《诗薮·外编》卷六)李孝光则以古乐府的古峭,展示了诗风转变的痕迹。王冕是元代的著名画家,同时也是优秀的诗人。他的诗作丰富深广,切近现实,多写民生疾苦与自己的隐逸情怀。风格朴健奔放。倪瓒与王冕相类似之处即他们都是著名的画家,同时,在元代后期诗坛又是颇有名声的诗人。倪瓒诗萧散幽淡,继承了王、孟、韦、柳一派的诗歌传统而注入了时代内容,也可以说是对元朝政治的离心倾向。顾嗣立论其诗为“流风余韵,至今未堕”(《元诗选·初集辛集》)。可见其对明清诗的深远影响。
元诗的成就与特色虽不及唐宋,但诗家众多,篇什浩瀚,有其独特的发展轨迹。元诗对以前历代诗歌内容与形式有多方的继承,同时也有理性的审视与批判,对于明清诗歌的走向,也有深刻的影响。在中国诗史上,元诗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注释
① 《寒厅诗话》,见《清诗话》第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① 见《铁崖古乐府》,《元诗选·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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