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的内容·宋代诗歌·北宋中后期——苏、黄时代
1.东坡体与苏门
苏轼的诗现存两千七百余首,以数量而言,北宋诗人无出其右者。其内容海涵地负,风格多姿多彩,代表宋诗的最高成就和主要特色。苏轼精研前代诗歌,融会贯通而自立规模。从《诗经》到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从庄、屈到李白的浪漫主义风格,从孟子到韩愈的诡异奇险,以及韩愈以文为诗的作法,他都兼收并蓄。晚年又喜欢陶渊明的冲淡高逸、柳宗元的峻洁孤傲。他的天才和学养,使他作诗得心应手,纵横驰骋,变化无端,形成一种独具“宋调”特质的诗美范式。严羽批评“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苏轼当属于“诸公”之列。严羽称苏诗为“东坡体”,称苏、黄诸公诗为“元祐体”,认为宋诗“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沧浪诗话》)。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云:“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
苏轼是千古奇才,其诗一如其人,道大、思深、才高、语奇。举凡社会历史人生之一切,都是他的诗材,而他的诗意,往往比较深至、渊博,不仅代表着当时中国人的智慧水平,而且对后人永远具有感染和启迪价值。比如对人生与生命的性状、形态、品质、价值等诸多问题的逐次叩问乃至终极思考,就是他诗中长存的话题。秦观在《答傅彬老简》中说:“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自得”就是有自己的心得。苏诗中对人生的长与短、乐与悲、得与失、荣与辱、离与合、出与处、富贵与贫贱等诸多问题,都有深切的彻悟和表述,并进而在诗中展示他诗意的生存态度:进取、独立、随缘。这是儒、道、释家生命哲学之要义,是中国古典人文智慧之精华。苏轼的诗与人生,就在这样的哲学境界中“栖居”着,舒展着,美丽着,行走坐卧饮食男女无不是诗。比如喝茶这样的日常生活,他就有《汲江煎茶》那样美丽的体会和描述。生活和诗,在苏轼这里都文人化、艺术化了。
在宋诗中,苏诗之风格最为丰富多彩,有雄健有婉转,有豪放有深微,有清新有秾丽,有平淡有奇幻,有自然有工巧,有庄重有诙谐,随心所欲、纵横挥洒而又法度精严。前人对苏诗称颂备至,然而每一种评论都不能概括其全部。他的诗各体兼擅,诸法皆能,“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赵翼《瓯北诗话》卷五)。天才总是超常的,普通的生活在苏轼笔下就是艺术,就是趣味;普通的诗法在苏轼手中就显得精良高妙,别出心裁;普通的话语在苏轼诗中往往就是警句格言。苏诗是宋诗乃至古代文人诗的一种优秀范式。
在苏轼周围,有一个以“四学士”、“六君子”等人为骨干的文人群体,他们尊苏重道尚才好友,以文学活动为联谊的主要纽带而集于“苏门”,互相学习和促进,形成了后人瞩目的元祐文坛繁荣盛况。以诗而论,他们学苏而不囿于苏,风格各异。这与苏轼不求一律、尊重个性的宗风懿范有很大关系。比如秦观早期诗“清新婉丽”(王安石《回子瞻简》),“似小词”(《王直方诗话》),后期诗则“严重高古”(吕本中《童蒙诗训》),“亦豪而工矣”(严有翼《艺苑雌黄》)。其中不无学苏痕迹。苏辙、张耒学苏之自然平易,晁补之学苏之高逸俊迈,而又各具风格。
2.江西诗派
苏轼之后,宋代诗坛形成了声势最大、流行最久、影响最深远、最能代表宋诗风貌的江西诗派。黄庭坚被尊为江西诗派之宗主,他的诗深得时人和后人称许。苏轼曾称黄庭坚诗为“庭坚体”(黄诗《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陈师道说自己“一见黄豫章”,就把多年所作“数以千计”的诗“尽焚”之,转而学黄(《答秦觏书》);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25人以黄为首,并在序中说:“诗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也。”严羽《沧浪诗话》列“江西宗派体”,又列“山谷体”,认为宋诗自苏、黄始自立,“山谷用功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刘克庄说:“豫章稍后出,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穷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五《江西诗派·黄山谷》)宋末元初,承继江西诗派的方回提出:“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瀛奎律髓》卷二六)
黄庭坚诗名与苏轼并称。在苏轼之后,他的诗成为诗人们学习的主要范型。就内容而论,他的诗偏人文而少山水,轻教化而重性情,远凡尘而近道、释,鄙俗意而尚雅趣。他的诗学观念有崇古重学、尚雅反俗、求新好奇等倾向。其诗风独特,比如文学史家常常关注的“老健瘦劲,洗剥枯淡,深折透辟”①等。黄诗今存近两千首,其中律诗较多且多佳作,最能体现他的风格特色。他作诗很注重创作技巧,倡导“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无斧凿痕乃为佳”(《与王观复书》)。这是对老庄哲学的诗学阐释。他还提倡 “无一字无来处……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还有“夺胎”、“换骨”之说(惠洪《冷斋夜话》卷一引述)。他的这些主张以及资书为诗的做法,在当时及其后都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被视为江西诗法,学者众多,讥评亦多。
陈师道是彭城人,却被视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其诗风确与黄诗有许多近似之处。他在《答秦觏书》中说“仆之诗,豫章之诗也”。他主张学习杜甫诗,但认为学杜须从学黄入手。他创作态度严谨、苦心锤炼,所以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病起荆江亭即事》之八)之论。他的诗“个性鲜明,风骨磊落,意境新而雅,文字简而妙”,但“往往因为用意过于曲折,造语过于生涩,而损害了艺术的完整性”(程千帆《两宋文学史》)。
江西诗派是个松散的诗人群体,并无组织体系和集体创作方式,诗人们的身份、地位、年辈、才华、成就各异,甚至并不都是江西人。吕本中判定江西诗派的两条重要依据,一是同情元祐旧党,仕途失意者;二是学习黄诗者。江西诗派这个概念不仅多得到时人和后人赞同,而且追随者众多。所以这个流派的地缘含义日渐淡化了。南渡前后,江西诗法成为诗坛主流,而在南宋时期,江西诗法成为许多诗人步入诗坛的门径。
另一方面,诗派毕竟不像宗教派别那样门禁森严,任何诗派都只具有某种创作风格和方法的启示意义,而没有严格的约束力。学习者自由学之,学而入门,出而自立,如同学习书法,必临摹而入门,必自立而成家。被后人视为江西诗派者,许多人都曾探索过自己的诗法。比如吕本中的“流动圆活”(《瀛奎律髓》卷一),徐俯的“对景能赋”(曾季貍《艇斋诗话》),韩驹的“遍参”诸家而又“非坡非谷自一家”(王十朋《陈郎中公说赠韩子苍集》),曾几的“清劲雅洁”(《瀛奎律髓》卷一),陈与义的“由简古发秾纤”(罗大经《鹤林玉露》)、“恢张悲壮”(《瀛奎律髓》卷一)等等。或许由于陈与义的诗更多独创性,成就较高,严羽称之为“简斋体”(《沧浪诗话·诗体》)。方回将他与黄庭坚、陈师道并称为江西宗派之“三宗”,而后世文学史家也多以陈与义为南渡之际最可称道的诗人。
注释
① 吕肖奂《宋诗体派论》第135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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