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与魏晋南北朝文学·世族文学集团的形成
纵观六朝,世族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艺术、思想学术等方面都有着其他社会群体所难以比拟的影响力,尤其在文化上,世族自始至终是领导者和风向标。可以想见,当文学被世族纳入自身的文化传统之后,世族对文学的影响将是深刻的和多方面的。 ——《晋书·谢万传》 ——《南齐书·张融传》 ——《梁书·张稷传》 ——《南史·张裕传》 ——《世说新语·言语》 ——《世说新语·文学》① ——《宋书·谢弘微传》 ——《南史·谢瞻传》
世族重视文学最直接也是最显著的后果是家族性文学现象的出现和持续存在,从而形成了许多具有显著文学传统的家族①。其实,从曹魏后期到西晋,已经开始显现出家族性文学现象的端倪。曹魏后期最重要的诗人阮籍,其父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西晋初有傅玄、傅咸父子,在诗文创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同时还有潘岳、潘尼叔侄,陆机、陆云兄弟,张载、张亢、张协兄弟等等。当我们将目光集中到特定高门世族进行个案研究时,更能体会世族中的文学传统。考虑到晋室南渡后的世族构成,这里,我们不妨以吴郡张氏和陈郡谢氏分别作为吴地世族和陈地世族的代表,探讨它们的家族文学传统。
在六朝的开始,吴地特别是吴郡的世族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并形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人才群体。《文选》卷二八陆机《吴趋行》中就有所谓的“八族”、“四姓”:“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从历史上看,陆机此语并不缺少证据。《世说新语·赏誉》“吴四姓”条刘孝标引《吴录士林》曰:“吴郡有顾、陆、朱、张为四姓,三国之间,四姓盛焉。”陆机这首诗的李善注也引张勃《吴录》曰:“八族:陈、桓、吕、窦、公孙、司马、徐、傅也。四姓:朱、张、顾、陆也。”关于吴四姓,《世说新语·赏誉》中记载:“旧目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这可以说是对于吴郡四姓各自家族文化风貌的最早、也是最为概括的总结描述①。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张文”这一旧目,它至少说明世人公认吴郡张氏有“文”的传统,这一传统由来已久,堪称源远流长。需要解释的是,旧目中所谓“文”,反映的是当时人的概念,也就是《世说新语·文学》中所反映出来的汉末魏晋时人的文学观念,具体来说,它包括“文学”和“学术”两大方面。
虽然三国时代的典籍存世无多,但现有的文献材料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吴郡张氏在三国文化文学史上应该占有不同寻常的地位。上面提到的《吴录》,全书达30卷之多,有“志”、“传”等名目,篇幅规模都不算小。其作者张勃是吴国大鸿胪张俨之子(《史记·伍子胥列传》司马贞《索隐》),著名诗人张翰的兄弟。张翰以“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世说新语·识鉴》)之语闻名后世,是当时的文学名家,能诗善赋,有文论传世。至于其父张俨,更是一位少年时代就在文学方面崭露头角的人才。《三国志·朱异传》裴注引《文士传》云:
张惇子纯与张俨及异俱童少,往见骠骑将军朱据。据闻三人才名,欲试之,告曰:“老鄙相闻,饥渴甚矣。夫䮍以迅骤为功,鹰隼以轻疾为妙,其为吾各赋一物,然后乃坐。”俨乃赋犬曰:“守则有威,出则有获,韩卢、宋鹊,书名竹帛。”纯赋席曰:“席以冬设,簟为夏施,揖让而作,君子攸宜。”异赋弩曰:“南岳之幹,钟山之铜,应机命中,获隼高墉。”三人各随其目所见而赋之,皆成而后坐,据大欢悦。
这段佚事展现了三位少年才隽的敏捷文才。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的两个主角,张俨和张纯,都出自吴郡张氏。从总体来看三国的文学发展态势,吴国不逮曹魏远甚,而张氏一门之中同时出两个少年才子,洵为难得。张纯后来的成长如何,由于文献不足征,无法详说,张俨则果然不负众望,在文学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据《隋书·经籍志》著录,他的著作有两种,一是《默记》3卷,在子部杂家类,一是《吴侍中张俨集》1卷,在集部别集类。除了张俨父子一门三才之外,在三国时代张氏一姓所诞育的文化人才中,张温也是十分突出的一位。《三国志·张温传》评其“才藻俊茂”,“征到延见,文辞占对,观者倾竦,(孙)权改容加礼。”其后使蜀,也不辱使命而返。他的史部著作《三史略》29卷和别集《吴辅义中郎将张温集》6卷,都见于《隋书·经籍志》。在东吴立国的半个多世纪中,仅就目前已知的文化人才而言,吴郡张氏即有张俨父子和张温四人,这应该可以说是旧目“张文”所产生的重要根据之一。
魏晋之后,纵贯六朝三百年,吴郡张氏文人辈出,代有人杰。据《隋书·经籍志》以及有关正史列传,当时有文集问世者就有张俨、张温、张翰、张悛、张凭、张玄之、张演、张镜、张畅、张悦、张永、张辩、张融、张炽、张率、张盾、张种等17人。在钟嵘《诗品》中,张翰名登中品,张永、张融二人名列下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融一个人就有别集三四种,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开创自题集名之例的第一人。张率不仅当时有集传世,而且颇善论文,所著《文衡》15卷很可能就是一种诗文评类著作。张永还编过 《太乐歌诗》、《歌辞》等书,对这一类诗歌有整理之功。此外,张氏文人在集部以外的其他著作数量也颇多,涵盖面甚广,因与本题关系不大,略过不提。总之,吴郡张氏的文学传统肇始于三国时代而贯穿六朝始终。
再说陈郡谢氏。陈郡阳夏谢氏崛起于东晋,谢尚、谢安、谢万、谢玄、谢石诸人各展才抱,德行事功与文采风流并重,标名一时。自晋迄陈二百余年,陈郡阳夏谢氏雅道相传,人才繁盛,江左罕有其匹,正所谓“条繁林弥蔚,波清源愈浚”(《文选》卷二五谢瞻《于安城答灵运诗》)。谢晦在《悲人道》诗中自述其家世云:“懿华宗之冠胄,固清流而远源。树文德于庭户,立操学于衡门。”(《宋书·谢晦传》)可见文学本来是谢氏家学门风的重要内涵之一。如果单纯以所著别集数量为依据,陈郡谢氏可能是六朝世族中表现最为突出的。据《隋书·经籍志》四著录,谢氏家族中,谢衡、谢鲲、谢尚、谢万、谢安、谢韶、谢朗、谢玄、谢景重、谢混、谢道韫、谢瞻、谢惠连、谢弘微、谢灵运、谢元、谢庄、谢颢、谢、谢朓、谢朏、谢纂、谢绰等23人皆有别集,计有24部187卷。除此之外,据史传等文献记载,还有谢举、谢蔺、谢微、谢几卿、谢侨、谢嘏、谢贞等7人当时有别集行世。至于总集类著作,出自谢氏文人之手的也有13部234卷,涉及诗赋、回文、连珠、诔碑、七、赞等诸种文体。宋高似孙《纬略》卷六“累代文集”条云:“晋太傅谢安生琰,琰子昆(混),三代为仆射,并有文集。宋光禄大夫谢庄,庄子朏,朏子,子览,览孙温,六代五人,皆为吏部尚书,并有文集。”按高似孙的说法,谢氏一门中还有谢琰、谢览、谢温等三人当时有文集传世。这33人组成了一个相当强大的阵容,展示了陈郡谢氏在六朝文学史上人才济济举足轻重的地位。
谢家子弟文才富盛,不仅呈现了空间的广阔性,而且体现了时间的绵延性。东晋之世谢安兄弟六人,除谢石一支人丁不旺后嗣先绝外,其余各支皆有文人挺出于世。谢灵运出自谢奕一支;谢朓出自谢据一房;谢安后嗣中有谢混;谢万之后出现了谢庄;谢铁一支颖脱出了谢惠连。这些在当时文坛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谢万一支尤为突出,从谢万到谢韶、谢弘微、谢庄、谢、谢举、谢嘏,八世之中,七世皆有文集,文学传统延续二百余年。谢兄弟五人,三人有集,也堪称一时之盛事。此外,祖孙三代皆有集的还有谢朗、谢重、谢瞻,父子皆有集如谢鲲与谢尚,谢蔺与谢贞等。这些皆足以证明谢氏一门文人之盛,已经构成一个世族文学创作群体。
除了吴郡张氏、陈郡谢氏,六朝时代以文学见长的家族还有很多,例如琅琊王氏、彭城刘氏、兰陵萧氏、陈郡袁氏等,都相当引人注目。这些人才繁盛的家族又往往呈现出明确的群体性特征,仍以张、谢二氏为例:
时谢氏尤彦秀者,称封、胡、羯、末。封谓韶,胡谓朗,羯谓玄,末谓川(渊),皆其小字也。
张氏知名,前有敷、演、镜、畅,后有充、融、卷、稷。
(稷)性疏率,朗悟有才略,与族兄充、融、卷等俱知名,时称之曰:“充、融、卷、稷,是为四张。”
演四弟镜、永、辩、岱俱知名,时谓之张氏五龙。
所谓“封、胡、羯、末”、“四张”、“五龙”等等,都是当时人们对家族人才群体的称呼。他们的活动在家门之内自成圈子。世族本身所具有的高度的文化素养、优越的文化环境和丰富的文化积累,为世族人才的培育和成长提供了良好的条件①。在世族子弟的成长过程中,家族有可能提供一个相对封闭自足的文化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世族子弟与父叔辈彼此往来,形成一种世族文学集团。这种集团不同于那种依附于某一政治势力或围绕权贵人物而形成的或多或少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团体,其成员之间的组合往往不带或少带政治功利或其他功利目的,而以血缘关系为主要纽带或组织原则,规模虽然不大,但往往具有相同或相近的趣味。偶尔,这种集团也兼容一些非本家族成员,如当时的名僧高士或其他高门世族人物等等,但总的来说,它是以世族内部文人群体为主而构成的文学集团。东晋时代,在陈郡谢氏内部,就有一个以谢安为中心的谢氏世族文学集团: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晋宋之际,则有以谢混为中心的谢氏家族文学集团:
(谢)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混五言诗所云“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侄”者也。其外虽复高流时誉,莫敢造门。
(谢瞻)与从叔混、族弟灵运俱有盛名。尝作《喜霁诗》,灵运写之,混咏之。王弘在坐,以为三绝。
以谢安为中心的谢氏家族文学集团的成员,既包括谢尚、谢安等叔伯辈,更包括谢韶、谢朗、谢玄、谢渊等同辈子弟①。平时,家族内部常有集聚,从上引两段《世说新语》看来,或者进行创作练习,或者开展文学讨论,评论具体作品。通过类似的一些活动,各个家族成员不仅锻炼了文学鉴赏和批评能力,而且容易形成比较接近的文学观点和审美情趣。上引谢混诗“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侄”,《南史·谢弘微传》引作“戚戚皆亲姓”。无论是“亲侄”,还是“亲姓”,都表明这是一个谢氏家族内部的文学集团,而“文义赏会”正是这一集团最重要的也是经常性的活动。从谢安到谢混,可见谢氏家族内部这种传统是由来已久并代代传承下来的。在这一世族文学集团中,谢安和谢混扮演了政治上和文学上的双重导师角色。在诗歌创作方面,谢灵运就深受谢混的影响。这既表现在他对谢混开始的山水诗歌创作的继承和进一步推阐,也表现在一些具体的作品创作中。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是从谢混《游西池》中的名句“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中受到启发而构思出来的。至于在文学批评方面,谢氏文学集团向心性、封闭性较强,这使他们不轻易接纳外来的文人,标格甚高,具有创作和批评的自信。谢灵运以及后来的谢朓,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培养了批评的才能,塑造出自己的批评个性的。
六朝世族子弟往往聚居,不仅谢氏一门如此,其他世族的情况也相类似。王僧谦病殁之后,其兄王微哀痛不已,为书祭告于僧谦之灵前。《宋书·王微传》载其书,其中叙述到兄弟二人当年读书讨论之乐。《世说新语·文学》中记到另一件同出琅琊王氏的故事:“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琅琊王氏兄弟平居则咏读研赏,相见则讨论古诗中何句最佳,这显然有助于眼界的提高,识力的加深。陆云与其兄陆机在读书作文中彼此切磋、相互讨论而留下的《与兄平原书》,早已成为六朝文学批评史上的宝贵文献。这一风习相沿既久,遂成为江南世族门第中的一个传统。《颜氏家训·文章篇》甚至谈到,一篇作品完成后,先要经过族中亲友的批评鉴定,才能公之于众:“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这说明,文学批评的传统已经在士族门庭内树立起来了。
另一方面,世族文学集团的排外性或封闭性又是有一定的条件和范围的。《世说新语·赏誉》曾记谢太傅(安)称王修龄(胡之)曰:“司州可与林泽游。”刘注引《王胡之别传》:“胡之常遗世物,以高尚为情,与谢安相善也。”可见,王谢之间是常有游宴集会的。来自不同世族门第的文人集聚在一起,加上一些高僧名士,就形成了世族文学集团中的另一种形态。例如《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所说的“山泽四友”:
灵运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太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
此外,《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的王羲之、许询、支道林、谢安、王胡之、孙绰等人一起游处谈论的故事还很多。《晋书·谢安传》亦有记载:“(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历史上著名的兰亭集会,实际上也是这类文学集团的扩大型文会。
注释
① 中国古代文学家群体之构成有多种方式:或汇聚某一藩邸,如竟陵八友;或依托某一权贵,如桓温门下之文学集团;或追随某一宗师,如苏门六学士;或共有某种文学倾向,如前后七子。共时性是这些文学家群体的共同特征之一。而文学世族所构成的家族文学群体则具有血缘关系、家族背景与历时性等特征,与上述群体截然不同,相当富有特色。① 这条“旧目”的时代,至少可以上推到三国末到西晋初。所谓“吴四姓”之“吴”,所指不仅为地名(吴郡),而且是国名(东吴),此其一;“朱武”、“陆忠”的品目,只适宜于指称朱陆二氏在三国时代的功业,到西晋统一天下以后,至少“陆忠”的说法已是无的放矢了,此其二;陆机陆云兄弟入洛以后,其文章才华震动洛下,若以文采而论,已足以与张氏比肩,如果此时品目四姓,大概也不会如此定论的,此其三。① 参见方北辰《魏晋南北朝江东世家大族述论》第177页,文津出版社1991年版。① 《晋书》卷九六《王凝之妻谢氏传》记此事,细节小异。① 《世说新语·贤媛》: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悦。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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