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初唐诗体的演变与诗风的转变
杜审言[1]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2]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3]。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4]。淑气催黄鸟[5],晴光转绿蘋[6]。忽闻歌古调[7],归思欲沾巾。
[1]杜审言:生卒年不详,字必简。襄阳(今湖北襄阳)人。高宗时进士,曾任洛阳丞,后贬官。武后时为著作佐郎、迁膳部员外郎。中宗初流放峰州,不久起复,为修文馆直学士,病卒。杜审言与苏味道、李峤、崔融合称“文章四友”,《全唐诗》存录其诗一卷。[2]晋陵:今江苏武进。陆丞有《早春游望》,这是一首和诗。[3]“独有”二句:唯有在仕为宦的人,才对景物、节候的变化格外动心。[4]“梅柳”句:意谓江南已梅开柳绿,江北也到处透出春意。因江南春早,江北春晚,所以说春天是渡江过来的。[5]淑气:春日温暖的气候。黄鸟:黄莺。[6]转绿蘋:是浮萍转绿。江淹有“东风转绿蘋”句(《咏美人春游》)。[7]古调:指陆丞的诗,赞其格调近古。(这首诗写大江两岸早春景色,以及由春色触动的归思。)
王勃[1]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2]
城阙辅三秦[3],风烟望五津[4]。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5]。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6]。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7]。
[1]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少有“神童”之称,博学多才。十五岁应幽素举及第,授朝散郎。后为沛王府侍读。因戏作斗英王鸡檄文,触怒高宗,斥逐出府。遂南游巴蜀,漂泊西南。返长安后,补虢州参军,因事免官,其父亦受累贬交趾令。勃赴交趾省亲,渡海堕水,受惊而死。善为文,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齐名,时称“四杰”。后人评其诗,亦列初唐四杰之首。所作诗清新流畅,质朴自然,是新旧诗风过渡的标志。有《王子安集》。[2:杜少府:名不详。少府,唐人对县尉的通称。之任:赴任。蜀州:一作“蜀川”,泛指蜀地。[3]城阙:原意谓城门两边的楼观,引申为京城。此指长安。辅三秦:长安以三秦为畿辅。三秦,项羽灭秦后,分为雍、塞、翟三国,称为三秦。[4]风烟:不仅是指实景中的风尘烟霭,还含有杜少府此去路程遥远,风烟迷茫之意。五津:长江自湔堰犍为一段有五个渡口,百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合称五津,都在蜀中。[5]宦游人:离家出游以求仕宦的人。[6] 比邻:近邻。化用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句意。[7]“无为”二句:不要在分手的路上,像小儿女那样哭湿了巾帕。(此诗为送别杜姓友人去蜀川赴任而作。作品一反以往送别诗的缠绵感伤,以豁达爽朗的感情、质朴而警策的语言,表达了惜别的情怀和开朗的胸襟,是唐前期时代精神的折光。)
宋之问[1] 度大庾岭[2]
度岭方辞国[3],停轺一望家[4]。魂飞南翥鸟[5],泪尽北枝花[6]。山雨初含霁[7],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怨长沙[8]。
[1]宋之问(656?—712),一名少连,字延清,汾州(今山西汾阳县)人,一说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县〉人。上元二年(675)进士。曾任尚书监丞、左奉宸内供奉。后因谄事张易之,被贬为泷州参军。中宗时为修文馆学士,再因受贿被贬为越州长史。睿宗时流放至钦州,被赐死。宋之问与沈佺期齐名,其诗讲求技巧,音韵和谐,属对工整,尤擅五言排律,对近体诗发展有较大贡献。流放期间的作品较有生活感受。《全唐诗》录存其诗三卷。[2]大庾岭:在今江西省大庾县南,广东省南雄县北,为五岭之一。[3]辞国:辞别京城。[4]轺(yao):轻便简易的车马。[5]南翥(zhu)鸟:向南飞的鸟,指雁。[6]北枝花:大庾岭多梅花,由于岭上南北气候差异,岭南梅花已落,而岭北梅花正开。宋之问度大庾岭,时当十月,因家在北方,故岭北的梅花触动思乡之情。[7]霁(ji):雨停天晴。[8]“但令”二句:意谓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北方,就心满意足了。怨长沙:指被贬而产生的怨恨之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谊被贬长沙王太傅,心中忧怨,作《吊屈原赋》以抒愤。(此诗作于南流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县东〉途中,抒发了作者依恋故里、渴望生还的心情。用笔深曲,情景交融,韵律严谨,对仗工稳,很能代表初唐律诗的面貌,但这首诗除了形式上的工丽、贴切之外,在内容上缺乏较深刻的意思。)
陈子昂[1] 感遇(之二)[2]
兰若生春夏[3],芊蔚何青青[4]。幽独空林色[5],朱蕤冒紫茎[6]。迟迟白日晚[7],袅袅秋风生[8]。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9]?
[1]陈子昂(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出身于富豪之家,早年有慕侠之心,怀济世之志。睿宗文明年间进士,授麟台正字、右拾遗。直言敢谏,所陈多切中时弊。先后两次从军边塞,谏言不但不被执政者采纳,反而屡遭打击。圣历元年(698),以父老辞官隐居。长安二年(702),为武三思指使的射洪县令段简诬陷,冤死于狱中。陈子昂为文反对齐梁的颓靡诗风,倡导“汉魏风骨”和“风雅兴寄”,在初唐诗歌革新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后代诗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其诗作基本反映了自己的诗歌主张,题材宽广丰富,风格刚健质朴。有《陈伯玉集》。[2]《感遇》是陈子昂的一组咏怀诗,共38首,非一时一地之作。此首原列第二。通篇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借冠绝群芳的香兰、杜若,寄托了自己的美好理想以及抱负无由实现的深沉苦闷。[3]兰若:兰花和杜若,均为香草。[4]芊(qian)蔚:花叶繁茂的样子。[5]“幽独”句:意谓兰若幽雅孤独地生长在林中,秀色冠绝群芳。空林色:使林色为之一空,意即其他草木都相形失色。[6]“朱蕤(rui)”句:红花盛开在紫茎上。蕤:花下垂的样子,这里指下垂的花。[7]迟迟:缓缓地。[8]袅袅:微弱细长的样子。《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9]“岁华”二句:兰若一年一度的开花都飘摇零落了,它们所散发的芳香又如何能够保持呢?
陈子昂 感遇(之二十三)[1]
翡翠巢南海[2],雄雌珠树林[3]。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4]?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5],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6]。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7]。多材信为累[8],叹息此珍禽。
[1]本篇以翡翠杀身之事,说明“多才为累”之理,表达了一种全身远祸的思想。子昂一向有政治报复,争取出仕,建功立业。他也确实有此才干,但却连遭打击,甚至被陷害,以逆党罪名下狱。当时武承嗣、武三思等诛除异己,杀害贤良,非常残酷。诗人经历和目睹这一切,有感而发。[2]翡翠:鸟名,羽毛赤、青相杂。[3]珠树:传说中的奇树。《山海经·海外南经》“三株(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4]美人:指富家贵族。骄爱,矜夸爱重。[5]炎州:即炎洲。《十洲记》:‘炎洲在南海中。玉堂:指富贵人家。[6]旖旎:本是旌旗柔顺随风之貌,这里形容首饰的柔美。葳蕤:本是草目下垂之貌,这里都是形容羽毛的纷披美胜。[7]虞罗:虞人的网罗,虞人是古代掌管山泽与园囿的官。[8]“多材”二句:点明本篇的寓意和感慨。作者有《麈尾赋》云:“此仙都之微兽,因何负而罹殃……岂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杀身于此堂。”与本诗意同。多材:才能。
陈子昂 登幽州台歌[1]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2]。念天地之悠悠[3],独怆然而涕下[4]。
[1]这首诗写于万岁通天元年(696)。由于契丹反叛,武则天命建安王武攸宜率军讨伐之,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不晓军事,使前军陷没,陈子昂进献奇计,却未被采纳。他不忍见危不救,几天后再次进谏,结果激怒了武攸宜,被贬为军曹。他满怀悲愤地登上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这首震惊千古的《登幽州台歌》是其中之一。诗在极其广阔的时空背景上深刻表现了诗人知音难遇的孤独苦闷和报国无门的极大悲愤。幽州台:即蓟北楼,又称燕台、黄金台,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南顺义县境内。相传战国时燕昭王为雪国耻,采纳郭隗建议,在燕都蓟城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招揽天下贤才,终于得到乐毅、邹衍等人,致使国家臻于富强。[2]古人、来者:一般解释为像燕昭王一样礼贤下士、任用贤才的君主。从诗的整体意思来看,将其解释为“明君”与“贤臣”(燕昭王以及被燕昭王所重用的人)似更为确切。[3]悠悠:遥远,长久。[4]怆(chuang创)然:凄然神伤的样子。涕:泪。
张九龄[1] 感遇(之一)[2]
兰叶春葳蕤[3],桂华秋皎洁[4]。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5]。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6]。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7]?
[1]张九龄(673—740),字子寿,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省韶关)人。长安二年(702)进士。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是开元时代的贤相之一。在朝刚正不阿,直言敢谏。被李林甫排挤,罢政事,贬荆州长史。张九龄工诗能文,尤擅五言古诗,诗风和雅清淡,开盛唐王孟一派。有《张曲江集》。[2]此诗系张九龄遭谗贬谪后所作《感遇》十二首之冠首。诗借物起兴,自比兰桂,抒发诗人孤芳自赏,气节清高,不求引用之情感。[3]葳蕤(wei rui):草木茂盛的样子。[4]桂华:桂花。华,同“花”。皎洁:光白的样子。[5]“欣欣”二句:意谓春兰秋桂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使春秋两季自然成为佳节。[6]“谁知”二句:意谓没有想到隐逸之士钦慕兰、桂的风格,因而喜爱它们。林栖者:住在林中的人,即隐士。坐:因而。[7]“草木”二句:意谓草木散发芳香,是出自它的本性,而不是为了求人折取。草木:指兰桂。本心:原义指草木的根本与中心(茎干),这里一语双关,同时又是本性,天性,自然的禀赋。美人:指“林栖者”和其他“相悦”之人
张若虚[1] 春江花月夜[2]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3],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4],月照花林皆似霰[5]。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6]。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7]。谁家今夜扁舟子[8],何处相思明月楼[9]。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10],捣衣砧上拂还来[11]。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12]。鸿雁长飞光不度[13],鱼龙潜跃水成文[14]。昨夜闲潭梦落花[15],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16]。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17]。
[1]张若虚(660?—720?),扬州(今属江苏)人。曾官衮州兵曹。与贺知章、包融、张旭并以文词俊秀齐名,号“吴中四士”。所赋诗以《春江花月夜》最为著名。《全唐诗》仅存录其诗二首,因被喻为“以孤篇压倒全唐”。[2]春江花月夜: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创自陈后主。此诗用乐府旧题而能自出机杼,生动展现了春江花月之夜的优美景色,以此为背景,抒写了离别相思之情,并表现了对人生哲理的思索、对宇宙奥秘的探求,及对青春年华的珍惜。是初唐七言歌行的杰作。江:长江。[3]滟滟(yan yan):水满波溢、波光粼粼的样子。[4]芳甸;花草丛生的郊野。[5]霰(xian):雪珠。[6]“汀上”句:意谓洲上的白沙与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汀(ting):沙滩。[7]青枫浦:在今湖南省浏阳县境内。此处泛指分别的地点。[8]扁(pian)舟子:乘小船漂泊在外的游子。[9]明月楼:月光下思妇所居之闺楼。[10]玉户:指思妇的居室。卷不去:此指月光。[11]捣衣砧(zhen):捣衣用的垫石。古代妇女缝制衣服前,先要将衣料捣过。为赶制寒衣妇女每于秋夜捣衣,故古诗常以捣衣声寄思妇念远之情。拂还来:也指月光。[12]逐:追逐,跟随。月华:月光。[13]“鸿雁”句:意谓鸿雁怎么也飞不出这片月光。[14]“鱼龙”句:意谓鱼在深水里游动,只能激起阵阵波纹。[15]闲潭:幽静的水潭。梦落花:写思妇夜中梦见花落闲潭,有美人迟暮之感。意谓春天将逝。[16]碣石:山名,在今河北省乐亭县西南。潇湘:水名,潇水和湘水在湖南省零陵县合流后称为潇湘。碣石、潇湘分居北方和南方,泛指天南地北,喻游子思妇难以相见。[17]“落月”句:满江树影在落月的余辉下摇曳,牵动着离人的情思。
[解读鉴赏]
初唐是中国诗歌史上格律诗正式形成的时期。所谓格律诗,就是指律诗和绝句。律诗有五言、七言及排律;绝句也有五言、七言两种类型。格律诗注重诗歌形式上的完美,它讲究声调的平仄、诗句的对仗和押韵。为了与唐以前的古体诗加以区别,通常又称它为近体诗。事实上,从齐梁以来,中国的诗歌已经有了明显的律化之倾向,自沈约对诗歌形式作了一番深刻反省,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后,诗人们更加注重对诗歌声律方面的雕琢与追求,而且这种追求诗体形式完美的风气愈演愈烈。初唐诗坛继承了这种唯美的诗风,并形成了对字数、平仄、对偶都有严格规定的律诗,当时的诗人们视写这种诗为“摩登”之举。如被称为“文章四友”的李峤、杜审言、崔融、苏味道,被誉为“初唐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等,都曾经创作出大量的律诗。初唐的律诗,大多是朋友之间的酬赠、应和之作,其中写得较好的都具有工整、切合的特色。工整是就其中间两联的对仗严格而言,切合是言其诗题与内容的相互吻合。此外,初唐的优秀律诗还常常有一种开阔博大的气象,这是唐代开国时期社会背景、气候所带来的一种新风气。像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又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些都是唐代早期较有代表性的诗作。除了“文章四友”、“初唐四杰”以外,沈佺期、宋之问二人在当时也是名噪一时的诗人。他们也曾写过许多五言与七言的律诗,这些诗形式工丽,情意贴切,但却缺乏深刻的思想内容。
诗歌作为一种美文,追求形式的完美是无可非议的。但后来形成潮流和风气,诗人把精力都放到声律和对偶的雕饰上去,而那种属于诗歌本质上的兴发感动的生命却逐渐地被忽视了。就在这个时候,陈子昂不同凡响地举起了复古的大旗,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他反对齐梁以来的唯美主义文风,提倡比兴、寄托和汉魏风骨。他的所谓复古,实际是针对时弊进行一场文学革新。陈子昂不仅如此说,也如此创作,他的三十八首“感遇”诗,就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写成的。“感”是感慨,兴叹;“遇”是被知用的遇合。合解为对是否有人认识,并任用你而发的感慨。朱自清先生在《〈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一文中曾提出,唐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仕”与“隐”的问题,“仕”与“隐”是缠绕在中国古代读书人心中的一个重要的情意结。从孔夫子时代就有了“学而优则仕”的观念,《论语》上记载子夏就曾说过:“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读书人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可以鉴往知来。古人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安排一个理想的出路,这是读书人的责任。在古代读书人看来,读书的唯一出路就是求仕,而求仕就会遇到各种挫折和问题。陈子昂诗里所反映出的,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出仕与隐退的问题。因为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武则天专权,改唐号为“周”,被人们认为是“篡逆”的时期。处于这种社会时代之中,陈子昂又该如何选择“仕”、“隐”,以及自己的出路呢?
古代的读书人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常常会有几种不同的形式。一种是做“圣之清者”,这种人追求自我品格的完美,注重名节的清白,国君不好,就不在你国中为官,政府不好,就不在你政府内为吏,像伯夷、叔齐就是这种人的代表。还有一种是“圣之任者”,他们以“拯救天下,普渡众生”为己任,不管你朝廷、政府如何,只要任用我,我都要设法努力去实现我所担负的使命,否则,谁都不出来做补救的事情,那天下人民岂不更加不幸吗? 商汤时代的伊尹正是这种人的典型。陈子昂也选择了出仕,他24岁就到了长安,并且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任命他为麟台正字,后来又做了右拾遗。陈子昂写过歌颂武则天的文章,同时也写了很多批评时弊的奏疏。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一个很有政治理想的人。在他35岁时,北方契丹人入侵,于是他请求随军出战。当时的主将是武则天的本家侄子武攸宜,这个人昏庸无能,常吃败仗。陈子昂曾经提出许多谏劝,他非但不采纳,反而将陈子昂削职,以泄嫉恨。为此陈子昂感到政治前途无望,就辞官回到了四川老家。但政治上的迫害历来是极其残酷的,即便回了老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武攸宜指使四川射洪县令罗织罪名,将陈子昂逮捕下狱,陈子昂42岁就死在了狱中。当我们对陈子昂有了上述了解之后,再读他的《感遇》诗,就更容易了解他内心深处在“仕”与“隐”这个情意结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矛盾和痛苦了。下面就看他其中的两首《感遇》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首诗通篇都是用比兴的方法。“若”,是杜若,是一种香草,用兰花香草来象征美好的生命和美好的理想,是自《离骚》就有的一种传统。春夏之交,万物复苏,那一片片盛开的兰花与芬芳四溢的杜若呈现出一派“芊蔚(叶片)何青青”蓬勃兴盛、欣欣向荣的景象。而这种景象只用前两句的10个字就概括出来了。这种浓缩的句法也是初唐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色。陈子昂虽然反对格律,但时代毕竟发展到了唐朝,所以他的诗作也不可避免地要带有句式浓缩的时代特点,这就是历史,尽管会出现循环,但绝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幽独空林色”,是一种杳无人迹的幽独意境,古人说:“兰生空谷,不为无人而不芳。”有的人天生就能够安心自处,如陶渊明的“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但也有些人,他们的内心永远也不能安定,他们永远要向外发展,要被外界条件所影响,所转移。诗中的兰花与杜若,生长在空寂的山林中,带着一种默默无闻、安于寂寞、不求人知的境界与情趣。“朱蕤”指红色的花,这种花从暗紫色的花茎上长出来,因此是“朱蕤冒紫茎”。诗人极言花的美好,一件美好的事物,或是一个美好的人,虽无人欣赏,他照样是美好的;不过最好应该有人欣赏你,才不辜负这一番美好,因此“兰若”才怀着一腔美好的生命和期望等待被欣赏的时刻,然而“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积日成月,积月成年,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待到有一天,当袅袅秋风都吹起来了,它们所期待的为人欣赏、被人采摘的那一刻还没有到来,于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不管你“朱蕤”也好,“紫茎”也好,这一切都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亡,同时它全部的荣华及美好的生命价值也将随之化为空幻! 人生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光景,你所有的一切:美好的品德、才智、理想、价值又怎样才能够实现呢?如果你空怀一切美好,而始终没派上用场,那么你的一生,你那份“芳意”,岂不也是落空无成了吗! 这首诗所表现的正是诗人渴求“知遇”的心情。不错,陈子昂后来真的出仕了,而且真的得到了武则天的欣赏,可是结果又怎样呢? 他在另一首《感遇》诗里说: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翡翠是一种鸟,它的羽毛很美丽,可以用来作装饰。装饰在头上叫“翠翘”,装饰在衾被上叫“翠被”。这种鸟结巢在南海,它们成双作对地栖息在“珠树林”中,生活得很快活。可是不幸的是,它们的羽毛被那些富贵而漂亮的女子们看上了,将它们看得比黄金还要贵重。为此,有人便在南海畔炎洲这地方,将它们杀死,褪下它们身上的羽毛,将之带到美人所住的玉堂之下,装饰在美人的头上、衣被上,用来增加锦衾的灿烂。“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尽管这种鸟住在那么遥远的南海之滨,可是因为贵族们看上了它的美丽羽毛,就叫虞人用网罗把它们捉住。诗人最后慨叹:“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正因为你果然是美好的,有价值的,才最终落到被杀害的下场! 如果说前一诗所表现的是陈子昂不得知遇的悲哀感慨,那么这首诗则是他遇而不得的悲哀与感慨。翡翠鸟得到了美人的欣赏,这应该说是“遇”了,然而美人所欣赏的不是它生命的价值与作用,不是它的真正美好意义的所在,而只不过是要用它身上的漂亮羽毛来装扮自己,满足自己爱美的虚荣心。人世间有些人主的“重视”网罗人才,也并非看中了他们的真正价值和才干,而是要利用“人才”为自己贴金抬价,他们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人才自身价值的是否实现。当年陈子昂认为自己应该对国家人民有所贡献,虽然天下的人都反对武则天,可他还是出来做官了。他想:即使是辅佐你姓武的天下,我也要把你的天下治理好。可是,他的理想终于没能实现,反而因此被排挤、迫害,惨死在狱中。这样的“遇”比不遇还悲惨。像陈子昂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并不鲜见。
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陈子昂的诗歌不但使唐代诗歌步入一片新的天地,同时也为自己的创作主张提供了最好的范例,前面讲的两首《感遇》是他“风雅兴寄“主张的体现,下面这首以直接感发取胜的《登幽州台歌》则突出体现了他“汉魏风骨”的主张: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前两首《感遇》诗里,他运用了比喻、寄托的表现技巧,当然文学一定要有技巧和手法,否则何以表现呢。但这首《登幽州台歌》居然没有任何形象、结构、章法等外表的包装,只有诗人内心那一份最基本的感慨。文字那么朴实,句子看上去甚至有些“笨拙”,然而却写得那么真挚强烈,那么简练扼要,那么震撼人心,这才是陈子昂诗歌中最重要的特色。“幽州台”,是战国时燕昭王所筑,筑此台的目的是要广揽天下贤士。燕昭王确实是一位能够欣赏、任用贤士的开明君主,他曾经得到了像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等许多人才的辅助,从而使燕国强盛起来。陈子昂当年随武攸宜出征时曾经过此地,想到自己向武攸宜提出过许多建议和谋略均不被采纳的情形,陈子昂感慨自己不得知用,于是写下了这首诗。面对茫茫尘世中,悠悠天地间,那永恒的时间,广远的空间,与自己区区一身,匆匆百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人生苦短,年命无常,这是千古人类的普遍悲哀。而有生之年里,空怀美好的理想才智,而终生得不到任用与知赏,这种悲哀寂寞,岂不更加沉痛和深重! 而且越是杰出的、天分高的人才,这种痛苦就越甚。古人说“五百年然后王者兴”,可是谁能活五百岁呢?且不要说你活不到五百岁,也等不来“王者兴”,就算是有了“王者兴”,有了能与你相知相赏的人,你难道就能够“遇”到他吗?宋代词人辛弃疾对东晋的陶渊明赏爱至极,他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陶渊明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还可以通过他的诗去了解他、欣赏他,可是陶渊明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和欣赏辛弃疾了。王国维曾经说过:普通人与天才的不同就在于,一般人只斤斤计较于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而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并不是由于他们没有计较,而在于他们所计较、忧虑的是那些更高远、更长久的事情。因此越是天才的诗人,就越会有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和悲哀,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在这《登幽州台歌》的短短四句小诗里,陈子昂把天下有才志、有理想之人所共有的悲哀浓缩得那么简洁、凝练、深刻。它既不是五言的,也不是七言的;既不讲平仄,也不讲对仗;既没有什么比兴寄托,也谈不上任何的修饰和雕琢,然而它却是一首千古流传的好诗,它的好处就在于诗人真正掌握了诗歌中那一份最基本的生命之源——强大的生生不已的兴发感动的作用与力量。
总之,陈子昂的文学主张与诗歌创作,在初唐诗坛上的确是起到了扭偏匡正的重要作用,他把齐梁以来,逐渐被人忽视了的诗歌最基本的质素又恢复了起来,为唐代诗歌的健康发展注入了无穷的生机。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金人元遗山才说:“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论诗绝句》)元遗山的后两句意思是说,若就陈子昂在初唐诗坛上的功绩而论,也应该得到像当年春秋越王因范蠡灭吴有功,而为他铸金像一样的待遇。对此,陈子昂是受之无愧的。
初唐诗坛还有一首特别值得提及的,具有超越题材、超越时代意义的好诗,这就是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无数读者为之倾倒。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引起诗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诗人神思飞跃,联想到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奥秘。“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而人类的存在绵延久长。诗人虽有对人生短暂的感伤,但并不颓废与绝望,而是缘于对人生的热爱与追求,其基调“哀而不伤”。下半篇诗人将笔触转到了人世间,引出了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整首诗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汇成了一种情、景、理水乳交融的优美而邈远的意境。回荡着初盛唐的时代之音。
[阅读思考]
1. 能从初唐王勃、陈子昂、张若虚诗中读出“共性”来吗?
2.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般都认为初唐四杰以及陈子昂、张若虚诗中已显露唐诗的新气息与盛唐的新气象。请仔细阅读《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感遇》(兰若生春夏)、《登幽州台歌》、《春江花月夜》等诗,具体谈谈你的感受与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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