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晋南北朝·东晋诗人陶渊明
饮 酒[1](之四)
栖栖失群鸟[2],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3],去来何依依[4]。因值孤生松[5],敛翮遥来归[6]。劲风无荣木[7],此荫独不衰[8]。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1]饮酒:此一组诗当作于诗人从彭泽县任上退隐之后。诗前有一序曰:“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2]栖栖:栖栖遑遑,不安貌。[3]厉响:凄厉的鸣叫声。清远:清澄高远。[4]何:多么。依依:无比眷恋且难以舍弃的样子。[5]值:恰逢。[6]敛翮:收敛翅膀。[7]荣木:枝叶繁盛的树木。[8]衰(shuai):衰落,凋零。
饮 酒(之五)
结庐在人境[1],而无车马喧[2]。问君何能尔[3]? 心远地自偏[4]。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5]。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6]。此中有真意[7],欲辨已忘言[8]。
[1]结庐:建造房屋。庐,本指乡村一户人家所占的房地,引申为村舍或小屋的通称。人境:人世间。[2]车马喧:指世俗来往的喧闹。[3]君:作者自称。何能尔:怎么能做到这样。[4]心远地自偏:此句意谓身已随心转移到远离喧闹的偏僻之境。[5]悠然:安闲自适的神态。南山:即诗人所居南面的庐山。[6]相与还:合群结伴而归。[7]真意:自然意趣。《庄子·渔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8]欲辨已忘言:是说结群而还的归鸟使人感受到真朴自然的意趣,似乎体会到关于生命的意义,却相忘于分辨与争辩这其中的细理。《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饮酒(之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1]。问子为谁欤[2]? 田父有好怀[3]。壶浆远见候[4],疑我与时乖[5]。“褴缕茅檐下[6],未足为高栖[7]。一世皆尚同[8],愿君汩其泥[9]”。“深感父老言[10],禀气寡所谐[11]。纡辔诚可学[12],违己讵非迷[13]。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14]”。
[1]倒裳:用《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句表示急遽迎客的情形。[2]子:泛指人,此指田父。欤:表疑问的语尾助词。[3]田父:田夫。好怀:好意。[4]壶浆:满壶酒浆。见候:给予问候。[5]疑:怪。乖:不合。[6]褴缕茅檐下:以下四句是田父劝诗人的话。褴缕:褴褛:衣服破烂貌。茅檐:代指茅屋草舍。[7]未足为高栖:不值得作为高栖之所。高栖,清高的隐士。[8]一世:举世。尚同:以同化为时尚。主张同流合污。[9]汩其泥:《楚辞·渔父》:“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渔夫曰:世人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10]深感:深深地感谢。父老:对田父客气的称呼。[11]禀气:与生俱来的天性气质。寡:鲜见,少有。谐:合得来。[12]纡辔诚可学:纡辔:放松马辔。此以马的纡辔缓行比喻人的委屈出仕。[13]违己:违背自己的自然天性。讵非迷:岂不是会走入迷途。讵,岂。[14]“且共”二句:意谓且来一同欢饮这壶美酒,至于我的车驾,那是不可以回转(意谓不放弃隐居的选择,再转回到仕途上去)的。且共:暂且共同。驾:车驾。古代称劝仕为劝驾。以上六句是诗人回答田父的话。
咏贫士[1](之一)
万族各有托[2],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3],何时见余晖[4]。朝霞开宿雾[5],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6],未夕复来归[7]。量力守故辙[8],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9],已矣何所悲[10]。
[1]这组诗是借古代贤人安贫乐道之事迹,来抒发自己不慕名利的情怀。这首诗是以孤云为喻,叙述贫士的高洁和孤独。也可将孤云、出林翮理解为诗人的自比。[2]万族:万物。托:依托,寄托。[3]暧嗳:云影昏暗貌。[4]余晖:残余光影。[5]开宿雾:驱散了夜雾。[6]迟迟出林翮:是说有一只没有随着众鸟相与飞的鸟很晚才飞出树林。翮,指代鸟。[7]未夕复来归:是说太阳还未落山,(这只鸟)就又回归山林了。[8]量力守故辙:量力而行,甘守一贯的生活准则。[9]知音:如俞伯牙与钟子期那样相互理解,相互欣赏的人。苟:假如。[10]已矣:算了吧。
拟古[1](之五)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2];三旬九遇食[3],十年着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4]。愿留就君住[5],从今至岁寒[6]。
[1]这组诗是抒发世事沧桑之慨的,这里所选的两首都是在赞颂古代圣贤高尚气节的同时,抒发了世无相知的感慨。[2]被服:穿着。[3]三旬九遇食:一月之中只能吃到九顿饭。一旬为十天。三旬即一个月。[4]别鹤、孤鸾:都是琴曲名。从此曲弦中音可知鼓琴者为耿介孤高之隐士。[5]就:靠近。[6]岁寒:《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喻坚持晚节。
拟 古(之八)
少时壮且厉[1],抚剑独行游[2]。谁言行游近? 张掖至幽州[3]。饥食首阳薇[4],渴饮易水流[5]。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6]。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7]。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1]壮且厉:志雄壮而性刚烈。[2]抚:持。[3]张掖至幽州:张掖,在今甘肃省。幽州,在今河北省东北部,此两地相距遥远,均为古代边塞,被认为是志士豪杰为国建功立业之地。此诗中的两地皆为喻说,并非实指。[4]首阳薇:首阳,即首阳山,又叫西山。在今山西永济境内。殷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为食,终至饿死。后因用作坚守操节的典故。[5]易水流:战国时,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王,至易水,太子丹与其宾客素服在易水送别,荆轲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6]丘:坟丘。[7]伯牙:即俞伯牙。《韩诗外传》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知之,许为知音,后子期死,伯牙不再弹琴。庄周:即庄子。庄子与惠施是至交,惠施死后,庄子不再发议论。认为世上无人再理解他了。
读《山海经》[1](之一)
孟夏草木长[2],绕屋树扶疏[3]。众鸟欣有托[4],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5],颇回故人车[6]。欢言酌春酒[7],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8],流观山海图[9]。俯仰终宇宙[10],不乐复何如[11]。
[1]《山海经》是记述古代海内外山川异物和神话传说的书。[2]孟夏:初夏。孟,四季的第一个月。[3]扶疏:繁茂。[4]欣有托:是说“树扶疏”使众鸟欣然有了寄托身体的筑巢之所。[5]穷巷:僻巷。隔:隔绝。深辙:车轮轧过的痕迹。[6]颇回故人车:连上一句谓,穷巷僻壤的地理条件挡回了许多老朋友来看望我的车马。回,转回,调转。[7]言:语助词。酌:饮。春酒:仲冬时酿,经春始成的酒。[8]泛览:与下句中“流观”意同,都指浮而不实的浏览。周王传:指《穆天子传》,叙周穆王驾八骏游四海的神话传说,晋郭璞曾为之作注。[9]山海图:根据《山海经》故事绘制的《山海经》图。相传汉以前便有,郭璞曾作图赞。[10]俯仰:低头抬头之间。终:竟,尽。宇宙:即天地。《庄子·让王》:“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获,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淮南子·原道训》:“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高诱注:“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以喻天地。”[11]不乐复何如:除了快乐还能如何。此四句意谓,闲来无事之际,随意翻阅此两种记叙上古神话传说的书,仿佛顷刻之间,精神便与天地宇宙相贯通,此种“得意而忘言”的悟道之乐是任何其他的快乐都无法比拟的。
杂 诗[1](之二)
白日沦西阿[2],素月出东岭[3]。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4]。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5],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6],挥杯劝孤影[7]。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8]。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1]这组诗是写人生短暂无常的悲慨的,此诗抒发了因时光流逝、志业未就感到的悲哀。[2]沦:沉。阿(e):大的丘陵。泛指大土山。[3]素:白。[4]荡荡:广大貌。景(ying):同“影”。[5]气变悟时易:阴阳之气的交替变化使人意识到时令季节的更替与代序。[6]无予和:犹言“无和予“,即没有与我相互和答的人。[7]孤影:指自己的身影。[8]获骋:得以驰骋。
归园田居[1](之一)
少无适俗韵[2],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3],一去三十年[4]。羁鸟恋旧林[5],池鱼思故渊[6]。开荒南野际[7],守拙归园田[8]。方宅十余亩[9],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10],桃李罗堂前[11]。暧暧远人村[12],依依墟里烟[13]。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14]。户庭无尘杂[15],虚室有余闲[16]。久在樊笼里[17],复得返自然[18]。
[1]这组诗作于义熙二年(406),诗人自彭泽归隐后的第二年。[2]适俗韵:适应、逢迎世俗的性情,韵味。[3]尘网:尘世罗网,指仕途。[4]三十年:当作十三年。[5]羁鸟:被束缚的鸟,犹言笼中之鸟。[6]池鱼:放养在水池中的鱼。故渊:指鱼原来生活过的深潭。[7]际:间。[8]拙:朴拙、本分的天性。指不会巴结逢迎于官场。[9]方宅十余亩:房屋周围有十余亩地。方,旁。[10]荫:遮蔽,遮掩。[11]罗:罗列,排列。[12]暧暧(ai ai):昏暗貌。[13]依依:轻柔貌。墟(xu)里:村落。[14]巅:顶部。[15]户庭:门户和院落。尘杂:尘俗杂务。[16]虚室:空虚闲静的住室。余闲:闲暇。[17]樊笼:关鸟兽之笼。比喻不自由的官场。[18]返自然:指归耕田园。
归园田居(之三)
种豆南山下[1],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2],带月荷锄归[3]。道狭草木长[4],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5]。
[1]南山:即庐山。[2]晨兴:早起。理荒秽:指除杂草。[3]带月:人走月亮好像跟着人走。人如带月而行。带,一作戴。荷:扛。[4]草木长(chang):指草木丛生。[5]愿:指躬耕田园之志。
归去来兮辞[1]并序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2]。幼稚盈室[3],瓶无储粟[4],生生所资,未见其术[5]。亲故多劝余为长吏[6],脱然有怀[7],求之靡途[8]。会有四方之事[9],诸侯以惠爱为德[10],家叔以余贫苦[11],遂见用于小邑[12]。于时风波未静[13],心惮远役[14]。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15],故便求之。及少日[16],眷然有归欤之情[17]。何则?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18];饥冻虽切,违己交病[19]。尝从人事[20],皆口腹自役[21]。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22]。犹望一稔[23],当敛裳宵逝[24]。寻程氏妹丧于武昌[25],情在骏奔[26],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27]。乙巳岁十一月也。
[1]本文作于义熙二年(406)诗人42岁时。[2]耕植:耕地种植。自给(ji):靠自己生产满足自己需要。[3]幼稚:幼儿。盈:充满。[4]瓶:盛粮食的瓦器。粟:小米。此处泛指粮食。[5]“生生”二句:意谓缺乏维持生计的方法。生生:指维持生活。资:依靠,凭借。术:方法,本领。[6]亲故:亲戚朋友。长(zhang)史:指职位较高的县吏,如丞、尉等。[7]脱然有怀,意谓在亲友的劝导下,心有所动。脱然,本指疾病脱体后的舒适,这里是心境豁然舒展的意思。怀:念头,想法。[8]靡途:找不到途径。[9]会:恰巧。四方之事:即奉使外出。《论语·子路》:“使于四方。”这里是指当年三月,陶渊明接受建威参军刘敬宣的命令出使京都(建康)事。[10]诸侯:地方军政长官。此指刘敬宣。惠爱:仁爱。指爱惜人才。[11]家叔:当指作者的叔父陶夔,当时任太长卿(掌管国家礼乐祭祀的官)。[12]见:被。小邑:即彭泽县。[13]风波未静:指当时讨伐桓玄战事。[14]惮(dan):害怕。远役:到远方任职。[15]彭泽:县名,今属江西。公田:供俸禄的官田。利:受益。足以为酒:足够酿酒了。[16]及少日:过了不多几天。[17]眷然:依恋的样子。归欤:回去吧。《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 归欤!’……” [18]“质性”二句:意谓崇尚自然是我的本性,不是勉强得了的。质性:本性。矫厉:勉强造作。[19]切:紧迫。违己交病:违反自己的本性行事,会感到身与心都更痛苦。交,交加。病,痛苦。[20]尝从人事:曾经出仕侍奉他人。[21]口腹自役:为糊口果腹而自我奴役。即让心为身做奴隶。[21]平生之志:指平素所受到儒家教育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23]一稔:即指收获一次。稔,谷物成熟。[24]敛裳:收拾行装。宵逝:连夜离去。[25]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氏的妹妹。[26]骏奔:急奔。形容前往吊丧的急迫心情。[27]命篇:执笔为文。
归去来兮[28],田园将芜胡不归[29]! 既自以心为形役[30],奚惆怅而独悲[31]。悟已往之不谏[32],知来者之可追[33]。实迷途其未远[34],觉今是而昨非[35]。舟遥遥以轻飏[36],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37],恨晨光之熹微[38]。乃瞻衡宇[39],载欣载奔[40]。僮仆欢迎[41],稚子候门。三径就荒[42],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43]。引壶觞以自酌[44],眄庭柯以怡颜[45]。倚南窗以寄傲[46],审容膝之易安[47]。园日涉以成趣[48],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49],时矫首而遐观[50]。云无心以出岫[51],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52],抚孤松而盘桓[53]。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54]。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55]! 悦亲戚之情话[56],乐琴书以消忧[57]。农人告余以春及[58],将有事于西畴[59]。或命巾车[60],或棹孤舟[61]。既窈窕以寻壑[62],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63]。善万物之得时[64],感吾生之行休[65]。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66],曷不委心任去留[67],胡为乎惶惶兮欲何之[68]?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69]。怀良辰以孤往[70],或植杖而耘耔[71]。登东皋以舒啸[72],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73],乐夫天命复奚疑[74]。
[28]归去来兮:即“归去”的意思。“来”、“兮”都是语助词。[29]芜:荒芜。胡:为什么。[30]既:既然。心为形役:意志被形体所役使。指违心地去做官。[31]奚:为什么。[32]谏:挽回。[33]追:补救。语出《论语·微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34]迷途:迷失道路,指出仕。[35]今是:今天是对的,指归隐。昨非:昨天是错的。指出仕。[36]遥遥:形容摇摆不定的样子。轻飏:形容船行轻快的样子。[37]征夫:行人。前路:前面的道路。[38]熹微:光线淡弱。[39]瞻:望见。衡宇:横木为门的简陋房屋。[40]载欣载奔:一边高兴,一边奔跑。[41]僮(tong)仆:仆人。[42]三径:园庭内小路。西汉末年蒋诩免官归家,在院中竹下辟出三条小路,只与少数友好往来。后人便以“三径”代指隐士所居的地方。就:趋向,接近。[43]樽:酒器。[44]引:拿来。壶觞:酒器。[45]眄:斜着眼睛看。庭柯:庭院中的树木。怡颜:使容颜露出喜色。[46]寄傲:寄托傲世之情。[47]“审容膝”句:意谓深知居室狭小也很安乐。审:详知,明白。容膝:仅能容纳双膝,形容居地狭小。[48]“园日”句:意谓每日在园中走走,自成乐趣。日涉:每日涉足。[49]策:拄。扶老:拐杖的别称。流憩(qi):从容地步游,休息。[50]矫首:抬头。遐观:远眺。[51]无心:无意。岫(xiu):此处指山峰。[52]景:日光。翳翳(yi yi):阴暗的样子。[53]盘桓:徘徊,留恋不忍离去的样子。[54]“请息”句:意谓让我断绝与世俗的一切交往吧。息:停止。[55]复:又,再。驾言:驾车。言,语助词。《诗经·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后以此代出游,出行。这里也有出仕的意思。焉求:何求,求什么。[56]悦:愉悦,喜欢。情话:真心话。[57]“乐琴”句:意谓喜欢借弹琴、读书来消除忧愁。[58]及:至。[59]事:农事。畴:田地。[60]命:置备,使用。巾车:有布篷的车子。[61]棹:船桨。用为动词,划船。[62]窈窕:山路幽深的样子。壑:山涧。[63]涓涓:水流微细的样子。[64]善:赞美,称赞。得时:适时令。[65]行休:将要结束。指死亡。[66]已矣乎:算了吧。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间。[67]曷:何。委心:随心。去留:指生死。[68]胡为:为什么。惶惶:匆忙不安的样子。[69]帝乡:仙境。期:希望,企及。[70]孤往:独自出游。[71]植杖:倚仗,扶杖。耘耔:除草培苗。[72]皋:水边的高地。舒啸:舒缓地发出啸声。[73]乘化:顺遂大自然运转变化。归尽:指死亡。[74]乐夫天命:以顺从天命为乐。复奚疑:又疑虑什么呢。
桃花源记[1]
晋太元中[2],武陵人捕鱼为业[3],缘溪行[4],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5],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6];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7],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8]。阡陌交通[9],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10];黄发垂髫[11],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12]。便要还家[13],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14]。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15],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16]。”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17],处处志之[18]。及郡下[19],诣太守说如此[20]。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21],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22],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23]。未果[24],寻病终[25]。后遂无问津者[26]。
[1]此文当作于诗人的晚年。桃花源是诗人虚构的一个没有君权、没有剥削、人人劳动自给,封闭的理想社会。汉末以来,国内战乱不止,人民往往归附于某一有威望的大姓,筑坞壁以自保,这可能是桃花源的现实基础。[2]太元:晋孝武帝年号(373—396)。[3]武陵:郡名。治所在今湖南省常德市西。[4]缘:沿着,循着。[5]林尽水源:即桃林的尽头是溪水的源头。[6]才:仅。[7]俨然:形容屋舍整齐。[8]属:类。[9]阡陌交通:纵横南北东西的小路相互沟通。[10]悉:尽,全。[11]黄发:指老人。垂髫(tiao):指儿童。髫,儿童的垂发。[12]具:全部。[13]要(yao):通“邀”,邀请。[14]无论:更不用说。[15]延至:邀请,引导。[16]不足:不必,不可。[17]扶:循着,沿着。向路:来时的路。[18]志:做标记。[19]及郡下:到郡城(指武陵郡)中。[20]诣:往,至。太守:郡行政最高长官。[21]寻向所志:寻找先前渔人所作的标记。[22]南阳:今河南南阳。刘子骥:名驎之,字子骥,好游山泽的隐士。[23]规往:计划前往。[24]未果:没有结果。没能实现。[25]寻:不久。[26]津:渡口。引申为出口,出路。
[解读鉴赏]
在中国所有的作家之中,如果以真淳而论,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别的作家,你常常会发现他的一两句,或一两篇是虚浮的,或不够真诚的,可是陶渊明却没有。所以辛弃疾说他“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中国的诗人里,当得起这样说的,只有陶渊明一人。一般人往往只看到陶诗的平淡自然和悠闲自得,却不知道他的陶然自乐中,还有抑郁寡欢的悲伤和痛苦,更不了解在他那些看似平淡自然的诗篇里,还蕴含着斑驳曲折的五光十色。陶诗确实是最能以其任真自然之本色与世人相见的,但他的本色却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纯粹简单,而是如同日光之彩融贯于一白,亦如苏东坡所说:“质(质朴)而实绮(绚丽),癯(枯瘦)而实腴(丰满)。”(《与苏辙书》)金人元好问也赞美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在陶渊明生活的那个“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时代里,能够保有这样一份“真淳”的人品与诗品,已是十分难得了,何况他的“真纯自然”里还具有那么丰富多彩的蕴涵。特别是他的一组《饮酒》诗,是他归隐之后,有人请他复出为官时,不得不对自己大半生中种种矛盾悲苦做一番反省之后,留下的心灵意念活动的轨迹。透过这组诗,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一生所经历的心灵道路,还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化绮为质,从枯见腴,将“七彩”融贯在毫无瑕疵的“一白”之中的。为了化繁为简,我们只重点解读二十首之中的第四和第五首。
《饮酒》之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饮酒》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前首诗写的是一只鸟的行止,这不一定是诗人的眼中所见之物。但凡一般的诗人才会见山说山,见水说水;而大诗人、一流诗人的则是物随心转的。古人说,作为圣贤,“六经”都是他的注脚。真正伟大的诗人,他所有的诗篇都可以互为注脚。同样,陶渊明的所有诗篇也都可以用来为这两首诗作注。陶诗中有许多是写“鸟”的,如“飞鸟”、“羁鸟”、“归鸟”以及“失群鸟”等等,这些“鸟”似乎已成为他精神与心灵的象征。西方近代人本主义哲学家马斯洛指出:人生有多种不同层次的需求,最低的是生存,即对衣食温饱的需求;其次是对安全归属的需求,人需要有安稳的生存环境,需要有亲朋的抚慰和保护,这就需要归属于一个社会,一个群体。陶渊明在第一首诗里写的却是一只失去了归属和群体的“栖栖失群鸟”。它为什么会“失群”,又为什么“日暮犹独飞”? 因为在它所归附的那个群体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蠕蠕而动的“蝼蚁”,它们在咫尺之间的活动能量远比这只“失群鸟”要高超得多,可它们却从不知道还有别的更高的需求。即使偶然也会有一些能够飞起来的“众鸟”,但它们匆忙地飞来飞去,也不是为了追求一个更清白、更高远的托身之所,“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杜甫《与诸公登慈恩寺塔》),原来它们各自怀有自私自利的打算。处在这样一个群体中,陶渊明难道能够与他们同流,也为一己之私利与他们在一起“交争利”、“交相欺”吗?要知道,陶渊明是一个“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的人:“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之九):要我掉转马缰绳纡辔回驾,我也不是不可以学会,可那岂不就违反了自己的天性,那岂不就是人生最大的迷失! 基督教《圣经》中保罗的书信上说:你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了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要了,那些身外的一切于你还有何用?所以陶渊明宁肯忍受孤独饥寒、流离失所的悲哀,也要追求那人生的最高需求:保持一个自尊的“真我”,实现自身最美好的价值。于是,陶渊明就这样变成了一只“栖栖失群鸟”。或许你要问:你怎么能肯定这里说的是诗人自己,而不仅仅是现实中的一只鸟呢?这便是“语码”所产生的联想作用。《论语·宪问》中有人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欤?”意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呢? 既然孔子一生奔波,周游列国而被称为“栖栖”,那么这只“栖栖”失群鸟,也就自然成了一个有理想、有作为,始终在不安中追求探索着的精灵。所以当黄昏降临,别的鸟都相继归巢后,它还“犹独飞”,它的目的地在哪里? 它还能“独飞”到何时?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彷徨中,这只鸟挨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暮黄昏,忍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可它依然没能找到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的啼叫声开始一天比一天更加悲惨凄厉了——陶渊明并非是生来就甘心当隐士的,他早年也有过“兼善天下”的用世之志。《拟古》诗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 张掖至幽州。”其实诗人并没有真的“抚剑独游”过,也没真的到过“张掖”、“幽州”,此处他是用利剑象喻自己凌厉勇敢的精神,以收复被敌占领的“张掖”、“幽州”象征他想要统一中国的理想愿望。在陶渊明的一生中,除因“母老家贫”和“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做过两次为期极短的小官外,中间还有几次可能是出于无愧“平生之志”的用世之心而出入军队为人作幕的。然而处在东晋那个内忧与外患并存的时代,陶渊明每次步入仕途,总感到与官场格格不入。在那“误入尘网”,与一些野心勃勃、明争暗斗的军阀、政客们共事的“一去三十年”(其实陶渊明自29岁出仕至41岁辞官总共不满13年)的时间里,他先前那“壮且厉”的用世之心早已伤透了,他深感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序)。可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若告别官场,脱离仕宦,一家老小的衣食温饱又将从何而来呢?这使陶渊明在理想与现实、仕进与隐退之间犹豫彷徨起来,所以他才“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这一“转”字将他内心矛盾悲哀日渐加深的变化过程传达得那么真切感人。然而“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矛盾悲哀之中,他依旧不能放弃对“清远”之所的追寻,依然怀着无限深情的向往在寻觅一个可以寄托终身的归宿。人生可由两条途径来实现自身的价值,一种是向外的追求,不仅自己要飞起来,还能教会别人也飞起来;另一种是向内的追求,自知无力带动别人飞起来,只好保持自己的飞行高度。陶渊明正是向外追求而不得,经过“夜夜声转悲”的长时间的“徘徊”,才转而“依依”“思清远”的。可是他这一份对于“清远”之所的深情想往和不懈追求,又有谁能了解呢?先不要说别人,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理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惘惘。”(《与子俨等疏》)他说遗憾的是我既没有像羊仲、求仲那样鄙薄名利的邻居,又没有像老莱子之妇那样的为保全丈夫的节操而甘愿忍受饥寒贫苦的妻子;我用心良苦,却无人知晓,因而心中感到无限孤独怅惘。人总归是软弱的,就因其软弱,才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既然现世没有一个知己,那么陶渊明只好到古代圣贤中去寻求理解和慰藉了:“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诗人在古人中找到了知音,他在伯夷、叔齐、伯牙、庄周的身上获得了力量的源泉,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生命的去处,一个精神的家园,于是他“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经过几次仕宦的尝试之后,陶渊明确感自己无力“兼善天下”,与其“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不如“量力守故辙”,“庶以善自名”。所以当他选中了这棵“孤生松”后,便毅然决然地“敛翮遥来归”了。《论语》上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由此便知这“孤生松”所象喻的,是那种任凭霜打雪压,而依然本色常青的坚贞品节;是那真淳质朴、无欺无诈的躬耕生活。这种生存方式,是与陶渊明的天赋禀性完全契合的,因此他彻底敛起那份“兼善”而不得的情怀,全身心投入在园田躬耕中以求“独善”了。有人为此批评陶渊明太消极,指责他没能像杜甫那样用诗歌来反映乱离社会中的民生疾苦。事实上,陶渊明并非不关心、不反映国家危亡与人民的疾苦,只是每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反映方式有所不同。陶渊明属于内省的类型,他的内心好像一面镜子,所有社会、时代、国家、民生的不幸与苦难,他的镜子里都有。可是他所写的并不是这些外表的迹象,而是他内心对这一切忧患苦难的反照。就算陶渊明急流勇退、拂衣归田是消极的,但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要知道,在封建官僚势力这条无形锁链的束缚下,真正的仁人志士是很难实现个人修、齐、治、平的理想抱负的。修身、齐家的时候由得你;等到了治国、平天下的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了。古来多少治世之材还未及治国,就先被“国”治了,还未来得及“平天下”就先被“天下”给平了! 陶渊明能以这样精金美玉般的人品和操守,身处污乱之世而不同流合污,这足以值得我们景仰了,况且他这种抉择也绝不像“遥来归”三字所说的那么容易和轻松,你可知道他这一“归”,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仅他自己要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之三),“夏夜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的辛苦清贫生活,就连他的幼儿稚子也不能免除“柴水之劳”,有时甚至到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的地步。白居易曾经为此而慨叹:“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访陶公旧宅》)这样的生活选择难道是每个人都能做出,并且都能坚持得住的吗?不是的,你看,当“劲风无荣木”的时候,唯独“此荫独不衰”。“无荣木”,即是“众芳芜秽”,是“雨中百草秋烂死”(杜甫《秋雨叹》),可为什么唯独陶渊明所栖身的这棵“孤生松”偏偏没有凋零?难道它没有觉察到“劲风”的严酷吗?难道它生来就是麻木迟钝的吗? 不是的,陶渊明诗说:“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拟古》之六)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宁肯付出“使汝等幼而饥寒”的牺牲,也要坚持在“此荫独不衰”处托付终身的?这正是他屡次提到的“固穷”的操守。至于“固守穷节”所需付出的代价,陶渊明是十分清楚的:“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陶渊明所说的这个“道”,就正是马斯洛所说“实现自我”这一最高层次的人生需求。经过“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苦苦挣扎,经过“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种种矛盾痛苦之后,陶渊明终于找到这一最适合自己本性的生存之“道”,于是他不再感到孤独悲哀了:“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别人了不了解我有什么关系,该走的路我走了,该守的“道”我守了,这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所以就“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就“托身己处所,千载不相违”。这是何等坚定的信念与操守!
当我们理解了《饮酒》第四首诗中的蕴涵之后,再来解读《饮酒》第五首就容易多了。这是陶诗中最有名、流传最广,也是最难解说的一首诗。它是诗人内心之镜所投射出的,由日光七彩融贯而成的一道反光。经过对前首诗的讲解,我们已看到陶诗的多种色彩:他的孤独寂寞,他的失意困惑,他的抑郁寡欢,他的矛盾痛苦,以及他“任真”的抉择和他“固穷”的操守……在这首诗里,我们还将看到陶渊明那一份自得于心的哲思睿想与陶然之乐。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许多隐士,如左思的《招隐》、郭璞的《游仙》中所写的“隐士”,都是隐在深山之中的,而陶渊明却始终是与农夫野老、桑麻园田在一起的,所以是“结庐人境”。身处人境,而无人声嘈杂、车马喧嚣,这是为什么呢?这要从两方面来看:首先从写实的意义上而言,车马只有达官贵人才有,陶渊明既然已经脱离了他以前所归属的官场生活,中断了与那些官僚显宦们的来往,当然就不会再有“车马喧”了,即使偶有老朋友想来看望他,也因其“穷巷隔深辙”而“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之一)了。你看陶渊明是何等的温柔敦厚,真诚质朴,他从不埋怨“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杜甫《秋兴》),也不曾说那些殊途殊归、分道扬镳一类的刻薄话,只当是自己所居穷巷狭窄,车马进不来,人家才没来看他的。其次从象喻的意义上来说,因为诗人的内心远离了“车马”所代表的名利竞逐,因而才“心无地自偏”的。这实在是一种心灵净化的境界,否则即使你身体远离了“车马”,可心思也未必能脱离“车马”的喧哗。难怪人称陶诗“质而实绮”。如此平淡无奇的字句,却蕴含了这么丰厚的喻义哲理,仿佛为全诗涂上了一层恬淡超然的底色,在这种背景色调的衬托下,诗人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真谛做了感悟与思辨相交融的点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四句深入浅出,言微旨远,实在是只能以“神”会,不可以“迹”求。我们不怀疑这诗是写实的,但这里诗人决不仅仅是在叙述他的采菊,以及采菊时所看到的景物。陶渊明的诗是以感写思的,这四句之中就既含有诗人“胸中之妙”的诸般感受,又体现出诗人神思妙悟的种种哲理。“采菊”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行为,松与菊是陶诗经常使用的形象:“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松与菊都是置于霜下方见其“卓”与“杰”的,因为它们的美好姿质不是外表涂饰上去的,而是“怀”藏于身内的。陆机《文赋》中有“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芳菊与青松所显示的正是这种怀诸中而形于外的美好。不但如此,菊花还有它传统上的“语码”作用,屈原《离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可见这“采菊东篱下”除了抒情写景的意义之外,它还是陶渊明生活趣味、精神格调的标志与象征。接下去“悠然见南山”一句就更妙了,王国维说,做诗一定要能人能出。当你“采菊东篱下”的时候,你的精神不能被东篱所局限住,还要能跳出去,还要与你心中其他与此有关的感受融会成一片,从而产生诸如“悠然见南山”的进一步感悟。总之这确实是精神意念活动中一种境界,“悠然”二字,一方面写出他与南山相距之遥,另一方面还表现出一种自得其乐的意趣境界。这两句结合在一起,恰巧是陶渊明人品与诗品的浓缩体现,其中既有他为人者内敛的操守,又有他为诗者飞扬的超越。“篱”是指示樊篱,保守,拘限的意象,在做人方面,陶渊明是有底线,有持守,有原则的;以“采菊”的方式守在心灵家园的“东篱”之下,这种做人的拘限正是陶渊明人格魅力的所在。然而诗人的情怀与神思却不被“东篱”所局限,他不仅超脱了“东篱”,还飞越到“南山”,最后停留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幅夕阳之下、南山之巅的飞鸟还巢图上:当日暮黄昏,雾霭迷朦之际,一群群的飞鸟又都匆忙地赶着归巢了。表面看,诗人似乎只是在欣赏这一幕夕阳景,其实陶渊明之所以会在这“采菊东篱”之时、“夕餐秋菊之落英”之际,忽而被远方的“山气”“飞鸟”所触动,也不是偶然的。这种视点、形象上的跳跃和组接,正是诗人心理活动轨迹的图像显示:日暮夕阳下相与还巢的飞鸟蓦然使他想起当年那只“日暮犹独飞”的“栖栖失群鸟”,它曾经过了怎样的“晨去于林,远之八表”(《归鸟》)地高飞,又曾怎样在“和风不洽”之时产生“翻翮求心”的意念,从而经过“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之后,而终于决定“敛翮遥来归”的。当年那只孤独的“失群鸟”,经过几番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在“东篱”之下,“孤松”之上找到了托身之所 而眼前这群“飞鸟”也正飞向它们的归宿。想到此,诗人的内心充满了对宇宙人生的顿悟:茫茫宇宙之中,鸟兽尚且“不可与同群”,人又怎能混同于鸟呢? 然而人类竟然常常如鸟一样地只为“倾身营一饱”而“各有稻粱谋”。更有甚者,在他们的经“营”早已超过“一饱”的十倍,千倍,万倍之后,还在无休止地奔波劳碌,但却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满足生命、快乐人生的支点与终点。人类生存的意义与价值究竟在哪里?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劳碌一世,有了锦衣玉食,难道你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算实现了吗?——或许这就正是诗人对“此中”(南山夕照,群鸟还巢”之景象)“真意”(即诗人对人生意义与价值观念)的感悟和分辨:即人之生存要在精神上给自己寻求、确立一个栖息之所,不能像暮色中总是随阳、随群而盲目归飞之“群鸟”一样地为了“稻粱谋”而“委曲累己”,“口腹自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当陶渊明蓦然悟出了这其中的“真意”后,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什么语言才可以讲清楚——因为这是人生经历中只能感受和体悟到的一种心灵的会意,是人类有了高层次的需求之后才可能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正由于陶渊明从他所选择的“躬耕”生活的切身体悟中获得了这样一份“真”意,这样一条“道”理,这样一种境界,所以他才会由衷地感到“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才会如此恬淡、静穆,如此悠然自得,陶然自乐!
《易经》上说“修辞立其诚”,陶渊明真诚淳朴的人品也必然投射到他的诗品上,在艺术表现方式上,陶诗最为突出的特点,也在于真淳质朴、自然平淡的风格。陶诗没有固定的章法和模式。他有时采用平铺直叙的句法结构,如《饮酒》之四就是从一只鸟的“独飞”,写到它的“徘徊”,它的“厉响”,它的“去来”,以及它的“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这完全是依照时间顺序来叙写的。但他有时也采用跳接的句法结构,如《饮酒》之五是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跳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跳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从诗的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叙述顺序上的必然联系,而全然是他感触、意念、思绪的自然流动。因为陶诗一向是“自写其胸中之妙”的,从未想过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从不顾及是否“老妪”能懂。难怪人言陶渊明诗易懂不易解,易会不易言。诚如宋人陈模在《怀古录》中所赞美他的:“渊明人品素高,胸次洒落,信笔而成,不过写胸中之妙尔,未曾以为诗,亦未曾求人称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所以不可及。”其实陶渊明的胸中之妙与诗中之妙,以及“难解”、“难言”之妙全都来自他为人与为诗的天然冲淡。若就其“易懂”“易会”者而言,陶诗语言平易、浅显,不用生僻典故,没有任何矫饰与雕琢,从《饮酒》之四与五中可以看出诗中没有一个生僻字。但这些使你一目了然的常用词语组合在一起,会让你心有所感,情有所动,神有所悟,似乎懂了一般。如就其“不易解”“不易言”者来看,我们对这些若有所动、所感、所悟的内容又是难以确解和言传的。由于陶诗是触物兴感,以感写思的,因而这些看似闲逸淡远的漫不经心之笔里,却包含着诗人的种种哲思玄想,这是他人生感悟过程中留下的心灵轨迹,所以我们必须走进他的生活,探触他曾经矛盾困惑、痛苦徘徊、艰难抉择过的心灵,即对他做过一番深入的知人论世的推求之后,才能真正懂他,解他,言说他。所以前人说他诗“只可以神遇,不可以迹求”的话可谓准确精当之至。
从对以上两首《饮酒》诗的解读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伟大的灵魂,是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寂寞、悲苦之中,以其自力更生、艰苦卓绝的努力,而终于从人生的困惑中挣脱出来,从而做到了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的经历。这中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究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则陶渊明乃是在“任真”与“固穷”这两大基石之上建立起他那“傍素波干青云”的人品来的,而且他还以如此丰美的蕴含,毫无矫饰地写下那“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不朽诗篇。
嗟夫,渊明远矣,人世这“大伪”依然,栗里之“松菊”何在?千古下,读其诗,想见其人,令人徒然兴起一种“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的凄然向往。
[阅读思考]
1.陶渊明《饮酒》之五最后有“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二句,你能领会诗人的“此中”所指吗? 你能理解诗人“欲辨”之“真意”吗? 你能尝试着替诗人“辨”一“辨”、“言”一“言”吗?
2.人言陶渊明诗易懂不易解,易会不易言,你阅读了本章之后,是否也有此同感?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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