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各体论·律诗·作法·五律
五言律诗,固要贴妥,然贴妥太过,必流于衰。苟时能出奇,于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则贴妥中隐然有峻直之风。老杜有全篇如此者。(范晞文 《对床夜语》卷二)
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然开元以后,五言末始不自古诗中流出,虽无穷之意,严有限之字,而视大篇长什,其实一也。如“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他如咏闲适,则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长”; 状景物,则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类,词贵多乎哉!刘后村有云:“言意深浅,存人胸怀,不系体格。若气象广大,虽唐律不害为黄钟大吕,否则手操云和,而惊飙骇电,犹隐隐弦拨间也。” (同上)
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不得。觅句者若掘得玉合子,底必有盖,但精心求之,必莸其宝。(计有功 《唐诗纪事》卷四六 《刘昭禹》)
五言律诗,贵乎沉雄温丽,雅正清远。含蓄深厚,有言外之意; 制作平易,无艰难之患。最不宜轻浮俗浊,则成小人对属矣。似易而实难。又须风格峻整,音律雅浑,字字精密,乃为得体。唐初唯杜审言创造工致。盛唐老杜神妙外,唯王维、孟浩然、岑参三家造极。王之温厚,孟之清新,岑之典丽,所谓圆不加规、方不加矩也。(顾璘《批点唐音各体叙目》)
五言律首句用韵,宜突然而起,势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帘钩”是也。若许诨“天晚日沉沉”,便无力矣。(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凡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必详,意不必贯。……八句意相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 ……晚唐人多此句法。(同上书卷三)
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体,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唐初多于首二句言景对起,止结二句言情,虽丰硕,往往失之繁杂。唐晚则第三四句多作一串,虽流动,往往失之轻儇,俱非正体。惟沈、宋、李、王诸子,格调庄严,气象宏丽,最为可法。第中四句大率言景,不善学者凑砌堆叠,多无足观。老杜诸篇,虽中联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间之。故习杜者,句语虽有枯燥之嫌,而体裁绝无靡冗之病,此初学入门第一义,不可不知。若老手大笔,则情景浑融,错综唯意,又不可专泥此论。(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
唐五言多对起。沈、宋、王、李,冠裳鸿整,初学法门,然未免绳削之拘。要其极至,无出老杜。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冠冕通南极,文章落上台”、“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百代而下,当无复继。(同上书卷五)
唐人五言律,对结者甚少,惟杜最多。“无家问消息,作客信乾坤”之类,即不尽如对起神境,而句格天然,故非余子所办,材富力雄故耳。(同上)
五言近体,即五言律也,虽自唐始,实由梁陈俪句之渐。唐人工之者众,所以名臻其妙。五字为句,句要工奇,八句为篇,篇宜稳畅。其起句必须古雅典丽,如选中“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等句,皆可为法。其结句亦须矫健而有余意,如太白“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摩诘“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杜甫“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皆句格天然,而无卑弱之病。(叶羲昂 《唐诗直解·诗法》)
五七言律皆须不离古诗气脉,乃不衰弱,而五言尤其也。五律守起承转合之法,如于武陵之“人间惟此路,长得绿苔衣。及户无行踪,游方应未归。平生无限事,到此尽知非。独倚松门久,阴云昏翠微”,离古诗气脉者也。不离古诗气脉者,子美为多。(吴乔 《围炉诗话》卷二)
《诗史》 谓首句第二字仄声者为正格,平声者为偏格,而引“凤历轩辕纪”、“四更山吐月”以例之。当时论五律五排,不及七律,五言偏格读之不亮,七律不然故也。凡雄劲台阁诗,必当用正格; 幽闲泬寂诗,却是偏格有别致。(同上)
五律为唐人始创,叶以四声,限以八韵。较七律则字少,苦于急促; 较绝句则句多,苦于宽缓。而初盛诸公,却能于急促处见安顿,于宽缓处见紧凑。四十字中,字字关合,句句勾连。妙意游洑于楮间,余音缭绕于笔底。精深简练,故不觉其多; 变化纵横,故不觉其少。而五言之能事毕矣。五律局法不同,大概有二: 一立意,一即事。立意者,于题中另立己意以抒写也; 即事者,即题中所有之意以抒写也。立意诗必有主句。主句在上,则下面句句皆要回顾; 主句在下,则上面句句皆要奔注; 主句在中,则上句要奔注,下句要回顾。因局立法,无定形也。即事诗有用主句,有不用主句。用主句者,其法同上。惟应制、咏物与兴会率然之作,间或不用主句,然层次照应诸法,亦断不舛错也。(顾安 《唐律消夏录》 卷一)
中二联或写景,或叙事,或述意,三者以虚实分之。景为实,事意为虚,有前实后虚,前虚后实法。凡作诗不写景而专叙事与述意,是有赋而无比兴,即乏生动之致,意味亦不渊永,结构虽工,未足贵也。善诗者常欲得生动之致,渊永之味,则中二联多寓事意于景。然景有大小、远近、全略之分,若无分别,亦难称作手。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杜审言) 一大景,一小景也。“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杜甫) 一远景,一近景也。“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杜甫) 一半景,一全景也。至“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王元美以写景一例少之。又“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杜甫),宋人已议之矣。(冒春荣 《葚原诗说》卷一)
五律须讲炼字法,荆公所谓诗眼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此炼实字。“古墙犹竹色,虚阁有松声”、“蚁浮仍蜡味,鸥泛已春声”、“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此炼虚字。炼实字有力易,炼虚字有力难。(施补华《岘佣说诗》)
今人作律诗,往往先作中二联,然后装成首尾。故即有名句可摘,而首尾平弱草率,劣不成章。必须一气浑成,神完力足,方为合作。五律尤要,所谓“四十贤人”也。(同上)
五律有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如太白“牛渚西江夜”、“蜀僧抱绿绮”,襄阳“挂席几千里”,摩诘“中岁颇好道”,刘慎虚“道由白云尽”诸首,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同上)
五言律有中二语不对者,如“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是也; 有全首不对者,如“挂席几千里”、“牛渚西江夜”是也。须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初学人当讲究对仗,不能臻此化境。(同上)
五言律亦可施议论断制。如少陵“胡马大宛名”一首,前四句写马之形状,是叙事也;“所向”二句,写出性情,是议论也;“骁腾”一句勒,“万里”一句断。此真大手笔,虽不易学,然须知有此境界。(同上)
五律以厚重安闲为主,通篇结构严整,无一闲字弱句乃佳。盖起二句或破空而来,则三四二句必须坚卓镇定; 若起二句系坚卓镇定,则三四句必须用虚字叫应,流动为佳。至流水句,宁用之三四,勿轻用之五六。盖五六之外,乃是落句,此二句若按得不住,则下半一直泻去,便不成格局。七律亦然。(钟秀 《观我生斋诗话》卷二)
五律自唐流国朝,佳手林立,更仆难数,清奇浓淡,不名一家,而要以密实、沉著为主。(李慈铭 《越漫堂诗话》卷上)
昔人谓“五律为四十贤人,著一屠沽不得”,其难其慎,盖弱一字不可也。然要以神韵绵邈、风格高骞为归。若无神韵行乎其间,则起结之外,四句对偶,平板呆滞,何所取焉?(由云龙 《定庵诗话》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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