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含秦)散文·历史散文·《国语》·召公谏厉王止谤
一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 “民不堪命矣!” 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二
王喜,告召公曰: “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 “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 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 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三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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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国语·周语上》,是一篇以记言为主的历史散文。其标题是后人所加,又有题为《召公谏弭谤》,其内容没有区别。
《国语》文章中,一个重要内容是反映当时政治家的某种“民本”思想。选读的这篇《止谤》,就是比较突出的一篇,历来为选家所重视,二千多年来传诵不衰。
这篇散文所记述的是召穆公劝谏周厉王止谤的主张,指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语意周详,说理精湛,颇有见地。
召公的谏辞很精彩,重点突出,章法严整。文之中间部分是一正讲,且在前后都作了设譬:前喻“防民之言有大害”,后喻“宣民之言有大利”。最妙的是将正意与喻意,夹和成文,开合自如,笔意纵横,极富逻辑力量。至于事件的前因后果,只在首尾两节文字中,用精约的语言,点明即止,不作详述,使召公谏辞十分突出。作品篇幅不长,只有二百五六十个字,文字也比《左传》平浅。因此,在这里将用“边讲边析”方式来进行讲读,望大家注意。
文章段落分明,首节文字是第一段,主要说明事件的前因;第二、第三节文字是第二段,召公进谏状况;第四节文字是第三段,即末段:交代事件之后果。
以下即分段讲析——
第一段:事件的前因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 “民不堪命矣!” 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厉王,即周厉王,名胡,周夷王之子,在位三十七年,后被放逐。虐,酷虐,虐待。谤,此为指责之意,不作“诽谤”讲,这两句意思是说,周厉王对老百姓残暴、虐待,因此国人,即老百姓都指责厉王暴虐。古代“国人”与“野人”是有区别的:农夫住田野小邑,称为“野人”;居住在城里的人,称“国人”,是指平民、手工业者和商人。此泛指老百姓。这里开头三字,点明了事情发生的根源。“谤”是“虐”的必然反映。接着,召公对厉王说的这句话,更进一步言明了厉王确实很暴虐。召公,即召穆公,名虎,周之卿士,是西周宗室,是召康公之后裔。召,一作“邵”。不堪命,“堪”,禁得住,受得起。不堪,就是受不住了。“命”,此指厉王之政令,其暴虐程度,已使百姓不堪忍受了。“民不堪命矣”五个字,它概括了大量事实,包含着无数的“血泪仇”和千万人众的怨忿与指责。可知问题已严重到什么程度。对此,厉王又怎么看呢?他听了召公的话后,先是大怒,后即去找卫国的巫者来监视国人的言行,只要卫巫报告,厉王即把被告的人杀掉。卫巫,指卫国的巫师。古代以降神事鬼为职业的人。可见,厉王的的确确是一个暴君。在他的凶残统治下,结果当然是,“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就是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把怨恨压在肚子里,人们在路上相遇,也只能用眼相视而已。这几句短语,令“王虐民怨”之状,历历在目。其实,怨而不言,比怒而敢言,更具爆发性。正如鲁迅所说:“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与乔木。”(《野草·题辞》)这篇谏辞所以这样写,是用突出“暴”与“怒”来为厉王的悲剧结局提供依据,也是为召公进谏说明理由。
这是第一段,阐明事件的因由。下边就是第二段,是全文的基本部分——
第二段:召公之谏辞
王喜,告召公曰: “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弭谤,弭(mǐ米),消除停止的意思。弭谤,即消除谤言。这是文章承上启下的过渡段,也是进一步揭露了厉王:他不仅是个暴君,而且是个笨君。你看,闻谤而怒,监而杀之,何其暴也;现在,人们怒而不言,大喜弭谤,又是何其愚也! 以上的“怒”与这里的“喜”,正好全面地描绘了厉王既暴又蠢的性格和为人。
召公的谏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
召公曰: “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 为民者宣之使言。”
在此,召公向厉王讲了第一层意思:对民只能“宣”,而不能“壅”。因为你那“弭谤”(即“止谤”),只是拦住人们的嘴,而不是真正消除意见。障,原指防水堤,此作动用。正如“防川”用的是“壅”法,即用泥石堵塞江河一样,“壅而溃”,“伤人必多”,是非常危险的;至于要封住百姓的嘴,那是更难了。因此为川者(治水的人),应采用排水疏导的办法。决,排除。导,疏导。为民者(治理民众者),必须宣导人民,广开言路,使大家畅所欲言。
在这里,召公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即:治民如治水,只能导不可壅! 只有广辟言路,国基稳固,家国兴旺。虽然,他的以水喻民,从统治者立场出发来看待阶级对立的关系,其目的,不待言,当然是为了巩固其统治权。但是,他能重视民间舆论,反对镇压,是“民本”思想在当时政治家政见中的具体反映,是具有进步性的。召公这个思想,也是本文的中心内容,题旨所在。
下边是这段的第二层意思——“宣之使言”的具体措施。召公继续说——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辨,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这是说,因此天子要听取意见而治理政事,使那些三公九卿,以及朝廷中的比较高的官员(即“列士”)都向君主献诗。瞽献曲,乐师向国君进献乐曲。瞽,此指乐师,因为古代乐官一般都由盲人充任,因他善于辨音,其所献乐曲,多采自民间,故能反映人民意见。史献书,即指史官献书于君,使其知晓古往今来的政事得失,以吸取借鉴。师箴(zhēn珍),师,少师,仅次于太师的乐官,献箴可以纠正国君的错误。箴是一种寓有劝诫的文辞,与后世格言相似。瞍赋,“瞍”(sǒu叟),无眸子,曰瞍;赋,就是由瞍朗诵公卿上献的之诗给国王听。这里的“赋”,是一种具有一定音节腔调的诵读,与下文“矇诵”有异。矇是有眼珠子而不能见物的盲者;诵,不配乐曲的诵读。百工谏等两句,是说,各种手艺人也来进谏,至于平民(即“庶人”)的意见,则由臣子转奏给天子。并做到:国王左右的人(“近臣”),尽规劝之责,而国王同宗大臣,则帮助察看政事得失,加以弥补。瞽史教诲;耆艾修之,是说乐师、史官都用歌曲、传说对国君进行了教诲,又有国内元老,把下边献上的东西,加以整理,转达国王去考虑、去付诸实行。这就是后边所说的“而后王斟酌焉”的意思。耆艾,耆(qí其),六十岁人,叫“耆”,五十岁人叫“艾”,斟,取也;酌,实行。最后一句是说:这样,才使国君行事而不致违背情理。悖(bèi贝),违背。
召公在此引经据典地讲了一大通话语,是指出天子听政,管理国家,必须让各种人(文中指出十三种人),采用各种方式,有唱的,有讲的,有吟的,又有写的,还有教的,既有直达天听,又有间接来路,其目的却只有一个:“事行而不悖”。召公援引大量古事来与当今天子作比较,最终希望厉王能够加以仿效。这是第二层提供具体措施的意见,下边进入第三层意思——说明“宣之使言”的好处。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 犹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 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
财用句的意思是说,人类的一切财富,用度都是由山川生产出来的。不过,土地又有“原”与“隰”同“衍”与“沃”的区别:高爽而平坦之地,曰原;低洼而潮湿之地,称为隰(xí习)。而衍,是指低下而平坦之处;沃,指有河流灌溉之地。所以,人类衣食资料就从这里产出。
口之宣言也等四句,是说,让人用口发表言论,在这些言论中,可以列举出政事的好与坏。善败,指政事的好坏与政局的治乱。兴,列举也。行善备败,做好事,防备、防范干坏事。阜,厚也、增多。是说,实施好的政治而防止弊政,就可以借此来增加人们的财物、器用和衣食。
文章一连用了三个“于是乎”,用喻意与正意结合法,以排比句式出之,致使语势磅礴,说理透辟。前边两个“于是乎”是比喻,后边一个“于是乎”是主旨,比喻是为主旨服务的,强调“口之宣言也”的重要性。召公还特别指出,只有通过了解“民言”,才能从中知道,哪是“善”?哪是“败”?也只有知道了“善”与“败”,才能“备败”而“行善”。这才是“阜财用衣食”的关键所在。文章就这样地从比喻引出主旨,而又从主旨阐明它的巨大作用,把一个“宣言”的命题,提高到关系国计民生和国之存亡的绝顶重要的地位上来。因此,这是一件无论如何不可忽视的大事。这样,此通谏辞的说服力,就大大增强了。但是,作者认为还不够,还要从事物的规律上加以阐释。于是,召公进一步说——
“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这是说,人民在心里考虑思索,并从口里说出,一旦思考成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又怎么可以堵塞他们的口呢。质而言之,人民要发言,乃规律使然,是不可抗拒的,你要“弭谤”,也是办不到的。召公在此,总拢前意,用反诘语调谏以最后两句:“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如果,你一定要用堵人之嘴的办法对待人民,那还有多少人会来支持你,赞助你呢?与,此为助也,赞同、帮助。
最后这两句很重要,也很明确,指出“壅民”的后果很严重,失道寡助。正好与前边的“道路以目”相呼应,文章结构显得严谨。召公比较委婉的言辞,也适合为臣子的地位与身份,表现了人物语言的个性化。
第二段文章确是重点,它从“宣民以言”的重要性讲起,讲到具体措施和“宣言”途径,再讲到“宣言”与“壅口”的利弊得失,既喻言,又直言,既正面又反面,从古代先圣和当前民怨等不同角度,反反复复加以比较,加以阐发,最后使自己文章的题旨“宣之于言,民富国强”,十分突出。召公的话,本是很有道理,用意也很明白,他是帮助厉王改正错误,巩固其统治的。但是,这个厉王,拒不纳谏。这样写,为结果“乃流王于彘(zhī雉)”提供了令人信服的根据。同时,也让召公与厉王这两个历史人物形象鲜明,从而达到了《国语》作者撰述要旨:以记言来对历史人物的评议。
第三段:交代事件后果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厉王不听召公劝谏,国内人民于是不敢说话。这样过去了三年,这位周天子厉王就被人民放逐彘这个地方,赶下了历史舞台。彘,春秋时属于晋国,今山西霍县境内。这里的三年,是指公之前842年,召公进谏之事则发生在前845年。
在这末段,又一次出现了“国人莫敢出言”,不是作者行文上的任意重复,而是有意识地匠心独运。它的用意是什么呢?首先,在文章建构上,是一种必要的照应,让结构紧密,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说明事态发展起了极大变化:开始“不敢言”,还只是“道路以目”,是一种消极的反抗;现在,过了三年之后,“莫敢出言”,其结果是:“流王于彘”,成为直接的、明火执仗地推翻王位的反抗行动。这完全证实了召公谏辞的正确性与极端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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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篇散文记言畅晓,层次分明,在记言过程中兼有叙事,其脉络也很清晰。沿着厉王方面发展的一条叙事线是:“王虐”——“王怒”——“王喜”——“王不听”;沿着人民方面发展的是:“谤王”——“莫敢言”——“道路以目”——“流王于彘”。两条线索互相交织,互往深度伸展,形成事件矛盾的两个方面的相互斗争、相互演进,最后,以“流王”结束了故事,以极度对抗方式解决了矛盾。这样,使这个二三千年前的历史故事,至今仍然熠熠闪光,富有强大的感人、抓心的力量。
二、这是一篇以记言写人的佳篇,也体现了先秦叙事散文的共同特色。本篇的“召公谏辞”是全文的中心,也是记言的重点。记言中,喻理结合,夹喻夹议,言约意赅,且层层推进,完全达到了以记言来写人、评人的要求。虽然全文以记言为主,但也给人一个故事感。
在记叙召公言论中,那种有情理、有思想、有措施和有胆识的“谏辞”,不仅言辞本身富有哲理和逻辑力量,具有极大说服力,而且这些言论还体现了陈言者的思想高度和为人规范。一个忠直的、富有责任感的、有远见的古代政治家绰约可见。
三、真人真事更具摄人灵魂的力量。召穆公是春秋时代一位实有的古代政治家,因此,文中的召公言论不至于完全是作者的虚构。他提问题异常尖锐,用喻也很通俗形象,引人深省。周厉王不听劝诫,最后终为人所逐,西周因此出现了一段(约十四年)“贵族共和政治”,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有意义的一页。不说别的,单指中国历代纪年来说,也具有特殊重要性。因为,在此以前,历代纪年一直不清,中国可靠的纪年,就从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开始。
召公这篇谏辞,对后世的影响也不小。那些头脑清醒的政治家或统治者也很重视它。唐朝一代明君李世民和贤相魏征都曾受此文的薰陶。魏征在自己的《谏太宗十思疏》中,就说过这样的话:“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宣深慎。”它把民比作水,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要唐太宗进行“十思”,以积聚德义,以安社稷,重视人民的力量。可以看出,魏征谏疏,正是召公谏辞的化身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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