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含秦)散文·历史散文·《左传》·秦晋殽之战
一
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 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 “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 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 “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 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 “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 师之所为,郑必知之; 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 “孟子! 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 公使谓之曰: “尔何知? 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 “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 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 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二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 “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 “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 且使遽告于郑。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 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孟明曰: “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 灭滑而还。
三
晋原轸曰: “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栾枝曰: “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 先轸曰: “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 吾闻之: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 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 遂发命,遽兴姜戎。子墨衰绖,梁弘御戎,莱驹为右。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
四
文嬴请三帅,曰: “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 公许之。
先轸朝,问秦囚。公曰: “夫人请之,吾舍之矣。” 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
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 “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 “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 不替孟明,曰: “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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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选自《左传·僖公三十二、三十三年》。它由“弦高犒师”和“晋败秦师于殽”两个主要事件组成。两个故事前后连接,也可以独立成篇。中学语文读本收入此篇时,以《殽之战》为题,其内容与此完全一样。秦晋之间发生在殽这个地方的一次战争,是一场两国争夺霸权的战争。
秦晋两国原是结盟之邦,是合作关系,晋献公曾把女儿嫁给秦穆公为妻,秦穆公也曾亲自支持和扶助过晋惠公夷吾和晋文公重耳。但由于相互争夺霸权,内在矛盾一直存在着。因而,两国关系时好时坏,有时联合,有时交战。晋负秦德的事,也常有出现,上述烛之武曾引为例证的晋惠公取消割城予秦的诺言和晋文公本人自秦返晋为君之后,也不实践“朝宗于海”的承诺,并在创立霸业过程,常使秦沦为从属地位等等。于是,秦晋之间由同盟逐渐转化为争霸。上篇《烛之武退秦师》已交代了,由于在“联军围郑”时,秦军单独撤兵使两国联盟公开破裂。秦撤兵时,曾留下三个大夫驻守于郑,名为帮助防守,实为自己东进埋伏力量。鲁僖公三十二年冬,晋文公重耳去世。这时,大夫杞子等人同秦穆公都认为东进灭郑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即派了大兵袭郑,最后却为晋军所败。“秦晋殽之战”,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本篇散文,就是记述这一事件的具体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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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篇幅较长,按照事件发展脉络,可分为如下四大段:
第一段(篇首至4小节):蹇叔哭师;
第二段(5-8小节):弦高犒师;
第三段(9-10小节):晋败秦师于殽;
第四段(11 -14小节):秦伯自责。
这四段内容,实际上可看成四个独立的故事。下边即按段详讲——
第一段:蹇叔哭师
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 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 “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冬,即鲁僖公三十二年冬天,晋文公去世。庚辰,即十二月十二日,将把晋文公灵柩运往曲沃埋葬。曲沃,(今山西闻喜县),乃晋君祖坟所在地。出国都绛(故址在今山西翼城县东)时,棺材里发出像牛叫的声音。于是,卜巫官郭偃即让大夫们下拜,说:“国君发布重大军事命令:将有西边的军队越过我境”。西师,即指秦军,因秦在晋之西。轶(yì邑),超前,原意是后车超前车,曰“轶”。击之,即指攻打过境秦军,必获大胜。
这一段文字说明,晋国对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早已有了了解和准备,并预示了战争的胜负,起了渲染战争之前的紧张气氛,使大家有所戒备。文章开头,引人入胜,是个很好开头。但不知为什么,有些选本(包括《古文观止》等)却把它砍掉不选,大概是怕说宣扬迷信,因其中有“柩有声如牛”文字,我看不必,只要把它看作一种表现手段,就不要害怕什么鬼神了。
这是本篇的首段的第一节,即告诉大家:秦师袭郑是发生在晋国新老国君交替之际。下边这节是第一段内容的重点——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 “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
秦国大夫杞子从郑国派人向秦国报告说:“郑国派我掌管国都北门的防务。”管,原指钥匙,引申为防务。如果秘密派军队前来,定可夺得郑国。潜师,秘密派兵暗中出师。这时,秦穆公什么态度呢?他即——
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 “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 师之所为,郑必知之; 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公辞焉。
秦穆公得了这个情报后就向老臣蹇(jiǎn检)叔征求意见。蹇叔对穆公说:“调动大军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没有闻见此种事呀。”又说:“军队长途行军,精疲力竭,远方国君知道了一定有所防备。恐怕不能这样干吧!”无乃,恐怕是,委婉语气副词。“再说我们军队的行动,郑国必然知道,劳师动众的结果,一无所得。士兵们一定会生怨恨之心,甚至叛逆而妄为,而且行军路程又这么长,还能瞒住了谁呢?”蹇叔,春秋时秦穆公的重要谋士,也是元老大臣。悖(bèi背)心,叛逆之心、怨恨之心。但是,秦穆公不听蹇叔的劝告。接着,穆公即——
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 “孟子! 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 公使谓之曰: “尔何知? 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孟明,秦“五羖大夫”、秦穆公重要谋臣百里奚之子,名视,字孟明。他同其他二将西乞术、白乙丙一道率领军队从东门出发。于是,蹇叔哭着送他们说:“孟明啊,我看到军队的出发,却见不到军队的回来哪!”穆公获知后即派人对蹇叔说:“你知道什么,你要是只活到六七十岁的话,现在你墓上的树也该有两手合抱那样粗了吧!”这时蹇叔已是八十高龄。中寿,指一般老年人寿命。古代对此说法不一,有的认为“中寿”为六十岁,或七、八十岁,也有说“中寿百”。而《淮南子·原道训》:凡人中寿七十,六十下寿,九十上寿。穆公这段话意思是说:你不懂什么,已经衰老失智了,老糊涂,该早死了!。
蹇叔认为秦君不听劝告而贸然出师,事已无可挽回,感到十分难过,故而哭着说了上述的话。原本想以此引起主帅孟明有所警惕,谁知一片好意被曲解了,招来主公的一顿臭骂。于是,蹇叔怀着十分沉痛心情,把自己预言告知这次随军出征的儿子——即见此段中的第三、第四节文字: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 “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 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 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这是说,这次出师,蹇叔的儿子也在出征的队伍中,他哭着送儿子说:“晋人抵御秦师,一定伏兵于殽。殽(yáo姚),即崤山,在今河南洛宁县北,西北接陕县,东联渑池县,是豫陕重要通道,确是一个险要之地。它有利于打狙击,晋有宿怨,此次一定在此设兵袭击秦师。此地有“二陵”(陵,山丘)。二陵,指殽地有南北两山,相距三十五里,故又称“二殽”。其山上有峻壁,下临绝涧,山道奇险,不容两车并进,确为绝险。南陵有夏后皋之墓。他是夏代一位君主,名皋,是夏朝末代君主桀的祖父,就葬在南山;而北山,有周文王曾经避风雨的地方。此处形势十分险要。是间,即此处。蹇叔预言:“你们必然会死在这两山之间,等我去那里收取你的尸骨吧!”
于是,秦军就向东方进发了。遂东,接着就东进。
这是著名的、历代赞许的“蹇叔哭师”的故事。清儒注《左传》这段文字时,认为它“点缀情景,惨淡凄其,不堪再诵,”这“四十一字要作哭声读”。作者强调了这位老臣的预言,并以一哭再哭来表示其预言的准确性。在写作上,也为第二年“晋败秦师于殽”作了伏笔。
第二段:弦高犒师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 “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 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周北门,指东周国都洛阳的北门。鲁僖公三十三年春天,秦师经过周都洛阳北门,战车两边的士兵,都摘下头盔(即免胄)下了战车步行,以表对周王的敬意。可是,刚下了车,又随即跳上车者,就有三百多辆(按规制是要全部解除武装而过的)。超乘(shèng圣),即跳跃着上车。这是一种不合礼法的举动。古代兵制:一般战车,每辆三人,御者居中,左右各有武士一人,左用弓箭,右用长矛。王孙满,周襄王之孙,周大夫,时尚年轻。他观察了这些情况后对周襄王说:“秦师轻率无礼,这次出征必定失败。因为,行为一轻浮,就会缺乏周密考虑;不讲礼节,就会粗疏随便。进入险要地方,却粗心大意,也不慎重部署,这能不失败吗?”这里两个词很重要:一是轻,轻狂放肆;一是脱,疏略,即粗心大意,或纪律松疏。
这是说,秦军在争霸野心的驱动下,养成一种骄纵、轻率的不良军风。这里,用“王孙满”这个王族的口吻,来说明蹇叔“秦师必败”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 “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 且使遽告于郑。
及滑,到了滑国(址在今河南偃师县南),正遇上郑国商人弦高要到周都去做生意,即“市于周”。市,做买卖。弦高先用(即以)四张熟牛皮作为先行礼物。古人送礼先轻后重。乘韦:乘,即“四”,因那时用四匹马驾一乘车,故以“乘”代“四”。“韦”,熟的牛皮。犒(kào靠)师,慰劳军队。弦高十分机警而谦逊地说:“郑国国君听说您率领军队路过敝国,长途跋涉辛苦,冒昧地用这点东西慰劳慰劳您的部下。我的国家虽然不富裕(不腆<tiǎn田>,即不富厚),但对您的军队在敝国逗留,一定会很好接待的:如驻下来,就给你们准备一天的食用;要是只经过,就给你们一夜的警卫。”同时,弦高派驿车,用接力快马速到郑国报信。这里的积与卫,前者指柴、米、菜及马料等物资;后者,即警戒保卫。遽(jǜ巨),即驿车,古代驿车,是由快马一站一站地接力传递的,车速特快。
这是写秦军进兵到姬姓小国滑时,碰上了郑国商人弦高。他一面假托君命献殷勤于秦军,一面派驿车快报郑穆公。秦军袭郑的企图已被识破。下边是郑国获取情报后的动作——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 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客馆,指外宾住宿的馆舍。秦杞子、逢孙、扬孙等都住在此。秦穆公派人一查,知道他们都正在扎捆行李(即束载),磨快武器(即厉兵),喂饱战马(即秣马),已做好一切内应的准备,可随时行动。穆公即派郑国大夫武皇子去辞谢戍郑的秦大夫,请其离开。告诉他们:“你们在我国呆得太久了,现在因为脯(干肉)、资(粮食)、饩(xì细,已经杀的牲畜)、牵(未杀之畜),竭矣! 均已枯竭,吃用都没有了。现在,你们将要回国去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可送。我们郑国有一个牧养场叫原圃(即郑国之兽苑,在今河南中牟县西北)正如贵国的“具囿”一样,只好请各位自己去打些野味上路充饥吧! 让我们国家也有一个休养的机会,怎么样?”具囿,秦国的牧养场所,在今陕西凤翔县境内。麋,似鹿而大。以闲敝邑,闲,休息。敝邑,谦称本国。让敝国(郑国)得到安宁。秦大夫等听了皇武子这一席话,知道袭郑阴谋已经败露,于是各自逃走了,杞子逃往齐国,逢孙、扬孙二人逃去宋国。
这一大段的最后一节文字,是写秦军因阴谋败露后的态度。即——
孟明曰: “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 灭滑而还。
至此,孟明视认为,郑国已经有了防备,没有灭郑的希望了;即使攻打它,也不能获胜,要想围困它也没有后援力量。不继,继,增援、接应。不继,没有后援。还,即返回秦国。于是,顺便灭掉滑这个小国,取道返秦。
这个事件是继“蹇叔哭师”而后写的,完全证实了蹇叔“且行千里,其谁不知”! “师之所为,郑必知之”的预言。秦军统帅孟明视在“攻之不克,围之不继”的不得已情况下,只得回师。但又不愿空手而返,于是,顺手牵羊地将路过的小国滑作为此次出师的牺牲品捎带了去。可见,这完全是一支不义之师。这支不义之师能否完好地抵达秦国呢?下边,最后一大段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三段:晋败秦师于殽
晋原轸曰: “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原轸(zhěn),即晋国主将先轸,因采邑在“原”,故亦称“原轸”。原轸听到秦军偷偷进兵东征的消息,即对晋穆公说:“秦国不听蹇叔的话,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劳师动众,使百姓吃苦(勤民,劳累百姓,使其受苦)。这正是老天送给我们的好机会。送的时机不可错失,敌人不可放过;放过了敌人,后患无穷,违背了天意,一定不利。因此,我们必须出击秦师。”这是主将原轸的主张,但晋的另一大臣栾枝却说——
栾枝曰: “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 先轸曰: “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 吾闻之: ‘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 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 遂发命,遽兴姜戎。子墨衰绖,梁弘御戎,莱驹为右。
栾(luán峦)枝,晋国名将。他说:“我们还没有报答秦国恩施(指晋文公得秦助而返国即位之事),反而拦击它的军队,难道不等于忘记了已去世的文公吗?”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做,也就忘记了文公时的旧日交情。但先轸作了反驳:“秦国不体恤我们的国丧,反而偷袭跟我们同姓的郑国,消灭同姓的滑国。他们如此无礼,还有什么恩典可报?我听常言道:‘一次放过敌手,几代吃尽苦头’。现在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全打算,能说是忘掉了先君吗?”这样,晋国就下了动员令,并以最快的办法,征调了姓姜的戎族助战。这里的子,指晋文公之子襄公,因文公未葬,因而未正式即位,故称为“子”。衰与绖,原来都是白色,认为不吉利,故染上了墨的颜色,以免不利。所以,襄公是穿着黑色的丧服出征,晋将领梁弘给他驾着战车,另一个将领莱驹,在车的右边执戈警卫。
晋国对秦军是否应当拦击,在朝廷引起争论。但先轸的“必伐秦师”的主张压倒了栾枝的意见,终于发动了本国与邻国的力量,全力以赴地出击秦师,并获大胜。这是下边这一节文字告诉我们的: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
这年夏季四月十四日,在殽山一带打败了秦军,活捉了百里孟明、西乞术和白乙丙三员秦将,得胜而归。于是,晋襄公等都穿墨色丧服埋葬了晋文公。晋国从此开始,凡丧服都用黑色。墨,此指黑色的丧服。
至此,秦蹇叔之预言,已雄辩地完全应验。
第四段:秦伯自责
文嬴请三帅,曰: “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 公许之。
文嬴,是谁?她是襄公之母,文公之妻,秦穆公之女,姓嬴,故称“文嬴。”她希望释放“三帅”,即孟明等三员秦将。她对襄公说:“都是他们三人从中挑拨(即构),使得秦晋两国伤了和气。现在秦国国君吃了他们的肉还不解气呢(不厌,即不满足)。又何必烦劳你去惩办他们呢?不如放他们回国,让秦君去惩办,也好消去他心中的怒气。你看怎么样?”襄公答应她的请求,就把三个秦将放走了。
先轸朝,问秦囚。公曰: “夫人请之,吾舍之矣。” 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
先轸上朝来见襄公,问起秦国的俘虏。襄公答说:“母夫人请求,我把他们放走了。”先轸一听,大怒说:“将士们拼命在战场上把他们捉了来,妇人说几句话,一下就把他们从我国放走了。”暂,有说,匆促、仓猝;一说,通“渐”,诈欺,还是以前说为是。免,赦免,释放。诸,此与前句“诸”同义,均为“之于”合读,动词。国,此指晋国。先轸且预言说:“这样就毁坏了自己的胜利果实,助长了敌人的气势,无须多日,国家就要灭亡了。”说完,连头也不回地当着襄公的面,“呸”的一声,吐了大口唾沫,表示极度气愤。这里说堕军实,是说毁坏了军实。堕同“隳”(huī灰),毁坏,毁弃。“军实”,原指军力,这里是指俘获“三帅”,引申为胜利果实。不顾,不回头。无日,即无须多日,很快的意思。唾,按古代礼制,在尊长面前不得吐痰或擤鼻涕。现在先轸竟敢当着国君面吐唾沫,表示他极度愤怒。晋襄公也知道此事做错了。于是——
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 “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襄公立即派大夫阳处父追赶放走的人,一直赶到河边上,可是他们已经坐在船里了。释左骖(chān餐),古代一车四马,骖是指车子最左边的马。这时,阳处父见此即随机应变解下车子左边的马,以襄公名义赠给孟明,欲诳其上岸拜谢,再行拘捕。可是,孟明挺狡猾,便在船头上“稽首曰”,即以古代最隆重礼节,叩头至地说:“感谢贵国国君的恩典,没有用我们被俘人的血(即累臣)来衅鼓(即以血涂鼓),而让我们回去接受国法的制裁。”这里的寡君,是孟明的谦称,指秦君。之以为戮,即“以之为戮”,之,是指代我们,就是说,秦君如把我们杀了,死后也将不会忘晋君不杀之恩(不朽,当指晋之恩典永存);如果尊重晋君好意,托晋君之福而赦免不杀,那么,三年之后,再来报答晋君的“恩惠”。其实,其言外之意,是说三年后再报此仇。果然,到公元前265年,秦晋之间曾有“彭衙之战”(彭衙,即陕西之彭县,今名彭衙堡),证明上述那些彬彬有礼的话,均是一些反话、俏皮话。最后一节文字,是秦穆公的自我谴责——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 “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 “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素服郊次,穿了白色丧服在郊外等待。“次”,停驻。乡师,乡,同“向”即面对军队。这是说,秦穆公穿了丧服在城外等候着孟明等人返回秦国。面对士兵们哭着说:“我没有听蹇叔的正确意见,害得你们吃苦受辱,这是我的过错。”不替孟明,是不把孟明等革职查办。“替”,废,更换。此指革职。眚(shěng省),过失。原指眼病。借指一般小病,引申为行为中的过失。“一眚”,即小错误。穆公接着说:“这是我的过错呀,你有什么罪呢,而且我也不能将一个人有点小过失,就抹煞他的大功劳。”
袭郑的失败,使秦穆公初步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证实了蹇叔预言的准确性,所以,他又哭又连连检讨:“孤之罪也”、“孤之过也”。但是,此次失败,并未动摇他的争霸野心。他对孟明等人的宽宏以待,继续重用,就是为了以后东山再起。秦穆公的誓言,现在仍保存在《尚书》中的《秦誓》里。全篇悔过之辞,写得沉痛、深刻、有力,开了《左传》文风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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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了《左传》这两篇有关战争的文章,有许多启发,而给人以最深刻的印象是这样一些问题。
一、用战略家眼光写战争
这是说,写战争,它特别重视写决定战争胜负的各种因素。比如战争性质、人心向背和战略战术等。
《秦晋殽之战》是一篇描写古代战争的名作之一。但它对战争本身写得十分简略,而对战争性质,及其前因后果,却描述得曲折而完整。这是本篇散文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也是整部《左传》的若干特色之一。你看,作者对“春秋五大战役”之一的“殽之战”,关于战争这一事件的具体交战状况,竟然只字未提,而对战争的前因后果,却不惜笔墨洋洋洒洒地把秦晋之战中秦军之所以吃败仗的具体原因,揭示得既明白又深刻。
秦军失败的具体因素当然很多,作者也似乎力求描述得具体而全面,其中着力揭示的是这样四条:
首先,言而无信,偷袭盟友。这是最基本的败因。秦国为东进争霸中原,不讲信义,完全从利已出发行事。其表现有三:这次战争前二年,曾与晋联军围郑,后来竟私自撤军,并转而与对手结盟,还留兵戍郑;此其一,其二、这次又不顾秦郑之盟约,而无故兴师袭郑;其三,在退兵途中,为了捞点“外快”回国,竟顺手灭了滑。所有这些,都表明这场战争完全是不义之战。战争的这种非正义性质,决定着战争必败。
其二、不听劝谏,劳师袭远。这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秦穆公这次兴师东进,不但“师出无名”,“寡道少助”,而且犯了一个战略性的错误。这就是秦国元老谋臣蹇叔所指出的:“劳师以袭远”。你兴师动众,人家埋兵狙击;你千里跋涉,“师劳力竭”,人家以逸待劳,士气旺盛,怎“能无败乎?”(王孙满语)。
其三、更重要的是:贪必疏,骄必败。军士的思想状况,在某种意义上说,它能决定战争的胜负。因为“人,是战争中的决定因素”这一命题,在现代战争中也不能排除,何况是几千年前的古代战争呢?那时的战争,几乎完全靠拼体力的。秦军思想状况不好,且很暴露,连年幼的“王孙满”也看出了,并因此发了一通“宏论”:“秦师轻而无礼”,“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其结论是:失败。这不是有点军事家、战略家的眼光吗?不正是点明了秦军败北的要害?秦军军风纪败坏,从它“过周北门”时,已充分暴露了出来。
其四,在战术上也存在若干失败的因子。诸如:军纪松弛,随意接受敌方的“犒赏劳师”。说明他们毫无敌情观念,缺乏应有的戒备;归途灭滑,既暴露了目标,又耽搁了撤军时机,留给晋军以可乘之机;进入“二陵”要地缺乏应有的部署,由于骄纵轻敌,于是一触即溃;留在郑国的“三位大夫”,也过分骄横,竟敢明目张胆地搞什么“束载、厉兵、秣马”准备内应,不加任何掩饰。待晋君派人一查,完全证实了商人弦高的情报,阴谋彻底败露,只好拔起“飞毛腿”逃之夭夭。
散文的作者,就是这样具体而鲜明地给人们揭示了“秦军大败”的各种主客观因素。所以说,这次秦军大败,晋军大胜,并非晋军有什么特大的本领,而正是晋将先轸所说的“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当然,这些话中有点“天命论”思想,如果我们把“天”看成是“客观规律”的代称,那么,也就不无道理。秦军的失败,早已由客观法则所决定,非败不可!
二、以历史家“史识”来写人物
在这里,作者重视对人物形象的刻划,同时也注意政治评议。我们知道《左传》作者是善于描绘人物的,而且常常含褒贬于描写之中。这从现在读的这篇记叙战争的散文中,也完全证实了这一点。全篇大大小小出现人物二十几个,有的工笔细描,有的漫笔勾勒。但是,不管用的是何种笔法,个个生龙活虎跃然纸上。作者对历史评议,也就在自己的具体刻划人物形象和性格中表现了出来。比如:
(一)在“蹇叔哭师”这一节中,对蹇叔这位元老谋臣性格的刻划,就是从“忠诚社稷”的政治评价角度来进行的。于是,就有了如下的生动描绘:老臣先用含蓄语言,按君臣之礼进谏,继而指出“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虽然道理明释,但仍不失常礼,其诤谏口吻是谦恭的,且带有建议性。但秦君仍未有纳谏的表态。于是,他进一步用果断的语言,晓以利害:“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十分明确地指出:不仅袭郑难以成功,还可能遇到别国的袭击,其前景将是险恶的,希望秦穆公有所省察。但是,秦穆公争霸心切,一概拒谏,并下了命令,贸然出师。这样,蹇叔感到难以挽回了,但还未绝望,不顾个人安危,决定以“哭师”之举来作最后的诤谏,希望三军主帅孟明在行动中所有警惕。可是,反而招致了一顿“尔墓之木拱矣”嫌他“老不死”的恶毒臭骂。于是,这位年届八十高龄的忠诚老臣真的绝望了,只好把自己的预言诉予军中的儿子。蹇叔的预见是那样地具体明确,又那样地有理、有据,虽然当时没有说服秦君,但后来事态的发展,却生动地、完全地证实了其预言的英明与正确。这样,一个足智多谋、耿直忠贞、熠熠闪光的老臣形象,在人们面前巍然地站立了起来。
(二)对晋将原轸的形象塑造,也是比较到位的。他在文中仅仅出现了两次。但第一次一出场,就作为“廷争”的一方,发表了颇有见地的“伐秦”议论,用自己的言论优势压倒了以栾枝为代表的反对势力,从而在全国“发命”出师,并由晋国新君穆公(公子兰)亲率军队狙击秦军。这样,一个忠勇而有谋略的将帅形象,初步树立了起来。到了第二次出场,即在责问晋君“释俘”问题中,其性格就显得异常鲜明了。你看,他那反对晋君听从母后(文嬴)任意误释战俘的举动,表现得多么有胆有识,不仅语言尖锐,切中要害,而且气得不管君臣名分,竟然“不顾而唾”,忿然而走。这就把一个既有胆识,又秉性刚烈的忠勇武人的性格,刻划得入木三分。
(三)对于另一个重要人物秦穆公形象的塑造,也是煞费苦心的。秦穆公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大人物”(他同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和楚庄王等五个诸侯先后称霸,史称“春秋五霸”)。这是一个性格比较复杂的“霸主”形象,当然是要苦心经营的。在争霸中,先是联晋围郑,后又背晋退兵,反与对手结盟,最后又乘国丧之机出师袭郑。在这一系列事态发展过程中,秦穆公一直是作为一个野心勃勃、贪婪无厌、刚愎自用、利令智昏的“霸王”来刻划的。此乃这个人物的本质方面,也是个性表现的主要内容。作者用了正面描写和侧面烘托等大量手段进行了描绘,令人置信不疑。但秦穆公作为秦国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可能不在一系列失败中恢复理智,有所省悟。于是,在最后一段,专门来写他的“素服郊次”,“乡师而哭”,和再三“孤之罪也”的自责精神,表现秦穆公性格的另一重要方面:即作为古代伟大政治家的应有的某些素质。文章这样写,我们也当这样看,这才是正确认识这个在历史上曾起过作用的历史人物。
另外,其他一些出场人物,如弦高、孟明、文嬴和皇武子等非主要的、或一般人物的描绘,虽然落笔稀疏,轻描淡写,但仍能栩栩如生,给人以难忘印象。
三、用小说家的文笔来记言
在记叙这个战争历史事件中,常以文学家笔调,记下文学语言,使人物富有个性化。作品中记下诸多人物语言,都是言辞精粹而生动的,而且适合人物身分和性格。他们的语言用来叙事,条理清晰;用来说理,精湛透彻,不仅有文采,而且富有机趣。最具特色的要算那些外交辞令的记述。比如:
郑国商人弦高,路遇秦军,机智地给他们犒赏时所说的“慰问辞”,听起来十分入耳,味之至就会觉出委婉言辞寓有严肃的政治意图。它暗示秦军:郑国对这次偷袭早已“摸底”,因为“日行千里,其谁不知”。又如:
郑大夫皇武子奉命视察宾馆,又借机对秦国驻郑“三帅”所说的那席话,也是表面谦敬、关怀,实际是愤而辞退,是在下“逐客令”,而且示意说:你们的“内应”阴谋早已败露。这些听来委婉、实际具有强大的压迫力,逼得他们不得不连忙逃奔齐、宋。再如:
“秦俘”孟明,在船头对追捕者阳处父边叩头、边答话的那通“感恩”之辞,更是一语双关,在彬彬有礼的后面隐藏着矢志复仇的凶燄。
从以上几个实例看出,作者在“记言”中,赋予它们的特点是:话中有话,言外有音,语此意彼,直意曲说,使语言艺术地表现了双重性。
总之,作者十分注意在叙事中着重写人,让人物在历史事件的矛盾冲突中去表现自己的不同性格,同时,又从人物的一系列活动中去展示历史的变化发展。如蹇叔“哭师”,表现得老谋深算;王孙满“观师”表现得眼光敏锐;弦高“犒师”,表现得爱国机智;先轸倡议“伐师”,表现得忠直刚毅;穆公“迎师”,表现得虚怀自责,知错能改等。如此描写,使晋之能胜和秦之败北和晋胜而加深了内部矛盾,秦败了而吸取教训,其事件的发展过程、原因和趋向,均使人们一目了然。因此,《左传》原是一部历史专著,就变成了文学价值很高的史传文学杰作。
附图二十七:
左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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