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含秦)散文·历史散文·《战国策》·苏秦以连横说秦
一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殽函之固; 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 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 “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 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 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 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二
苏秦曰: “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 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餝, 诸侯乱惑, 万端俱起, 不可胜理。科条既备, 民多伪态, 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 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三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 “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期年,揣摩成,曰: “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四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 “式于政,不式于勇; 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 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 廷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五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 “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苏秦曰: “嗟乎!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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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战国策·秦策》的第一篇。它写苏秦游说各国谋取功名富贵的经过。
他最初主张连横,帮助秦国打击六国,秦惠王不接受他的意见。于是,他转而主张“约从”(即“合纵之盟”),联合六国力量共同抗秦。其中既表现他勤奋攻读,体察大势,在六国政治上发挥了很大作用;又刻划了苏秦热衷名利的心理和当时的炎凉世态。文中所述的苏秦的政治活动,与史实并非完全相同,但当时策士的活动,却可于此略见一斑。
《战国策》中的散文篇目,同《左传》、《国语》那样,均为后人所加,此篇又题《苏秦始将连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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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较长,可分五段:
一、(第1-2节)说秦王“用战”,秦王婉拒:
①苏秦证今引古说秦王用战;
②秦王婉言拒谏。
二、(第3节)极言“用战”之要,极诋“用文”之失:
①反复说明不能不战;
②尚文必不能见功;
③再归结于“用战”之利。
三、(第4节)说秦失败后的困顿与发愤:
四、(第5-6节)说赵国“用政”——变困顿为通显:
①化贱为贵;
②变弱为强。
五、(最后一节)前倨后卑,世态炎凉。
第一段:说秦王用战,秦王婉拒
这一段文字有两层意思,先看:
第一层,苏秦证今引古说秦王用战——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殽函之固; 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 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苏秦(?——前284),东周洛阳人,字季子,战国时期著名纵横家。连横,即以一连六为横,故称“连横”。当时战国版图,秦居西,六国在东。秦国同六国中一些国家联合起来以攻另外一些国家,叫“连横”;而六国联合起来攻秦,则谓之“合纵”。苏秦开始主张以“连横”游说秦惠王。说,(shuì税),劝说之意。秦惠王,乃秦孝公之子,姓嬴,名驷,公元前332-前331年在位。巴蜀,“巴”,今重庆市之地;“蜀”,今四川省地域。汉中,今陕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其时,三地虽未归属于秦,但交通频繁,故言“西有其利“。此指有饶富的物产之利。胡貉代马,“胡貉”,北地匈奴族居址,其地多产“貉”(hé)。它是一种形似狸,毛皮可作裘衣的小兽;“代马”,代,即今河北山西两省之北部,代地多产良马。用,即可用之物。巫山与黔中,前者是指今重庆巫山县东;后者,是说今湖南西部与今贵州东北部一带地方。当时,这两地后来曾属秦,但此处险要,故曰“限”,即险阻。崤函之固,“殽”,一作“崤”,山名,其山在今河南三门峡之南,形势险要;“函”,指函谷关,今河南灵宝县东北。此关为秦所置。因关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东至殽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号称天险。公元前241年,楚、赵、卫、韩等国曾经合纵攻秦,但攻至此关时败退。故云“殽函之固”。这里的乘,读shèng圣,是量词,古代四马一车称“一乘”。奋击,此指奋力作战的武士,是说国富兵强。下边的地势形便,是说地形便于攻,也便于守。“形便”,即得之于形势,又擅便利。天府,指自然条件优越,物产富绕的地方,此对秦国的誉称。
以上言“势”:是说大王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庶之地,北边有胡、代两地出产的貉裘与骏马,南边又有巫山、黔中的险隘作屏障,东边更有殽山、函谷关万夫难攻的关口。国中且有肥美土地和富足的百姓,兵车万辆,勇士百万,千里沃野,充裕如阜的财货,整个形势异常优越,既可守又能攻。这确是一个天然府库,天下强国!
接下去言“威”,文章云——
“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以,凭借。士民,此指习武之人。用,使用。此指熟练地驾驭。教,教育、学习。帝,本义是神,又称天帝。战国时代,各国最高统治者,都称“王”,不称“帝”。但也有些强国开始自称帝号,存有兼併天下之企图。这里,苏秦了解这种心理,欲以“帝”来打动秦王。少,略加之意;奏,陈说,臣向君进言,谓之“奏”。效,成效。这两句说,希望大王稍加留意,我愿陈说一下统治天下的成效。
苏秦开言即点出“连横”二字,说明本段的主旨。接着即从“势”与“威”两个方面,阐明“连横”以统一天下之可能性。总之,他证古引今,从各个方面强调“用战”的必要性。但是,秦惠王并不赞同他的主张。
第二层,秦惠王以婉言拒谏——
秦王曰: “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 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 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 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秦惠王听了苏秦的进言陈说,他不直言拒绝,而是委婉地说:“我听说过,羽毛不丰之鸟,不可高飞;法令不完备的,不可施用刑罚;道德不高尚的,不可以役使百姓;政教没有理顺的,不可以烦劳大臣出征。今天先生不远千里而来,郑重地登廷赐教,我想请允许我改日再讨教吧!”补释几个词语:文章,指法令。庭教,言在厅堂上指教。一说“登庭指教”。异日,即改日、改天。(以上一些译语,参照了袁梅等《古文观止今译》本之译文,下同)
在这里,秦惠王出语简约,但大有智略,以婉言谢绝。这是因为惠王刚杀了实行变法的商鞅,极端嫌恶那些说客与辩士。所以,苏秦说得虽然头头是道,但没有改变秦王这个态度,因而没得到秦王首肯。但苏秦抓住不放,更加长篇大论地往下说,即本文的下一段:
第二段:极言用战之要,极诋用文之失
此段较长,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反复说明不能不战——
苏秦曰: “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
固,本来。神农伐补遂,神农,传说中远古的一名帝王,即炎帝,教民务农就医。补遂,古国名,一说部落名。黄帝禽蚩尤,传说黄帝为华夏之始祖,即轩辕氏。蚩尤,传为黄帝时代的一诸侯,九黎部落的首领,极凶残,黄帝与之大战于涿鹿,并擒而杀之。“禽”,同“擒”。涿鹿,山名,今河北涿鹿县东南。尧伐驩兜,“尧”,史称唐尧,古代传说中帝王,姓姬,即陶唐氏,后传位于舜。“驩兜”(huān dōu欢都),尧之大臣,当时被视为“凶人”,为尧放逐于崇山。舜伐三苗,舜,亦传说中之帝王,姚姓,名重华,史称“虞舜”,即有虞氏,后传位于禹。“三苗”,古部族名,也称苗、有苗,散居于今湖北武昌、湖南岳阳和江西九江一带。禹伐共工,禹,即治水的大禹,国号为“夏”。“共工”,原是水官名,子孙传延,世代为水官。此以官名为其姓氏,称共工氏。舜时,共工氏,极凶横,同驩兜、鲧、三苗等被称为“四凶”,后遭流放。汤伐有夏,汤,商朝开国君主,子姓名履,亦称天乙,成汤,原为夏之诸侯。因夏桀无道,汤起兵伐桀,一举灭了夏朝,建立了商朝。有夏,即夏朝,“有”,语助,无义。此指夏桀。文王伐崇与武王伐纣,文王,即周文王,姬姓,名昌,商末诸侯,称“西伯”。“崇”,即崇侯虎。西伯行德政,虎向纣王告密,纣王囚西伯。虎侯崇国(今陕西户县东或说西安沣水西),文王因而灭了崇国。“武王”,即周武王,姬发,文王之子。武王继文王率诸侯灭了商朝,建立了周朝。“纣”,即商朝末代君主,名受,即帝辛。齐桓,即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曾多次率师征伐各诸侯。伯,同“霸”。任战,指用兵。恶(读wū乌)有,即何有、哪有,疑问代词。此句是说,由此看来,哪有不用武力的呢?
苏秦远征博引古代史实、传说为自己“用战”主张作证,重申了“初说”时之用意。这是从“用战”的正面来说的。苏秦感到仅仅如此不够充实。于是,又从另一个方面,即“尚文”的问题方面,再加以论证。他紧接着说:
第二层,尚文必不能见功——
古时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 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餝, 诸侯乱惑, 万端俱起, 不可胜理。
他说,古时候,各国互派使臣,使者车辆往来奔驰,车毂也相互撞击,彼此凭言辞结交,且各国结盟订约,欲让天下融为一体。可是,合纵连横之说兴起,战争始终没有停息。文士们争相巧饰辞令,游说诸侯,诸侯们不知所措,致使万端丛出,终于不能全部加以整治。
以下,补释几个词语:
毂(gǔ谷),车轮中心有圆孔的圆木,内以贯轴,外以承接。车毂击驰,言其车多而行急。
约从连横,“约从”,即合纵,从,通“纵”。六国相结为“约纵”;秦与六国个别结合为“连横”。
言语相结,即通过会谈而结成盟约。兵革不藏,指不能避免战争。
文士,即此指辩士。 并,竞、争;餝,同“饰”,指巧饰令辞。
胜理,即全部整治。“胜”(shēng升),尽,全部。“理”,治。
苏秦接着说——
“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
科条,即法令条例。既备,已经完备。这二句是说,法令规章愈完备,百姓作伪的愈多。书策,此指文书、政令。稠浊,繁多而杂乱。上下,此指君臣。聊,依靠、依赖。明与章,均明也,清楚、明显。“章”同“彰”。伟服,即奇服,指辩士所着之盛装。称与文,前者,指称引,称说;后者,旧读wèn,即文饰。这是说,进行繁杂的说教,巧饰令辞。所以,天下难以治理得好。下边的舌敝耳聋,是指游说者磨破了舌头,听说者则搞聋了耳朵,形容这些言论,早已讲腻了、听厌了。约信,以诚信相约盟。其结果,天下还是不能和睦相亲。
苏秦在这里用了二十五句话,从各个方面去诋毁文士们的治国成效。意在用文士之失,说明尚文必不能见功。这都为下边进一步阐明务必“用战”作铺垫。
第三层,再归结为“用战”之利
“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 威立于上,民服于下。
废文任武,这里的“文”,指非暴力的文治。任,即用。缀,连属,缝连。甲,古代战士身上的护身铁衣,它以金属片或皮革连缀而成的,故言“缀甲”。厉兵,即磨厉兵器。此处“厉”,与“砺”通借,磨利。效,此为“较”之假借,即较量。“效胜”,即较量胜负。下边数句是说,如果谁光想坐享其利,扩展疆土,即使从前的三王、五帝、五霸、贤君,也难以办到的。所以,最后,还是诉诸武力:在广大战场上两军对打;逼近时,则短兵相接,这样,才能建树大功大业。所以说,对外用兵取得胜利,对内行仁义就能强盛;国君的威望树立了,下面的老百姓就会顺从。
苏秦接着说——
“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并,吞併。凌,指超越、高出其上。“凌万乘”,即说能够超越拥有万辆兵车的敌君。诎,同“屈”,指使之屈服。子元元,这里的“子”,是名词动用,即“以……为子”的意思,以广大民众为子,指统治天下。“元元”,民众、百姓。元,善也,民类皆善,故称“元元”。臣,亦名作动用,“使之称臣”,此指以诸侯为臣。兵,此指军事。“今之嗣主”以下六个“于”字结构的“三字句”,是说,当今国君忽视了这一重要的道理(即指“要统一海内,非用武不可”),他们不明教化,弄不清治国之道,并为花言巧语所迷惑,统统沉溺于巧辩之言辞中。惛,同“昏”,不明,糊涂。迷与“惑”,同义,即迷乱,分别不清;沉与溺,同义,即陷人也。“以此论之,大王固不能行也。”由此说来,大王是一定不会实行(采纳)我的主张了。“固”,一定。“行”,实行,也即采纳。
这段文字,苏秦一再说明。“以武力治国”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但他没料到秦惠王素来讨嫌这种烦词复意,最终枉费心机,仍不为秦王所用。
第三段:说秦失败后的困顿与发愤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
首二句中,有两个说,前者,读shùi税,即劝说;后者,读shuō,名词,犹言学说、主张。这是说,苏秦劝说秦王的书札呈送了许多次,秦惠王一直不采纳他的主张。但这时他身上的貂皮袄已穿破了,带的一百斤黄金也用完了,由于费用花光,只得扫兴而归。貂(diāo刁),是一种哺乳动物,毛皮可作珍贵衣料。敝,一作“弊”,破碎,资用,即生活所需的财物。去,离开。这时的他,一副狼狈相——
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
羸(léi累),通“缧”,即缭绕。滕(teng腾),犹今之裹腿。蹻(jué决)通“屩”,即草鞋。橐(tuō驮),一种口袋。无底之袋曰囊,有底者曰橐。黧黑,黑色,一作“犁”。苏秦打着绑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籍,挑着行囊,样子憔悴,脸色苍黑,表现一种落魄的神情。
苏秦没想到的是——
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
这是说,苏秦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管自织绸;嫂子也不给远道而归的叔子做饭,连父母也不予理睬。于是,苏秦长叹一声说:“老婆不把我看作丈夫,嫂嫂不认为我是小叔,爹娘也不把我看成儿子,这全是我苏秦的过错呀。”
苏秦作了这番反思之后——
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 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剌其股,血流至足,曰: “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期年,揣摩成,曰: “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发书,拿出书。发,出也。陈箧,陈,摆列;箧(qiè切),小箱子,此指书箱。太公,姜太公,即吕尚,曾助周得天下。《阴符》,拟指《阴符经》,相传为吕尚所著的兵书。简练,简,选择;练,熟悉。揣摩,揣量摩研以探求其真义,即反复思考研究。“引锥刺股”成语之出典,就在于此。引,拿过来;股,即大腿。苏秦就是这样发愤读书,苦心钻研古贤之书,因而很自信地说:“我学之有成,再去游说国君,哪能不让他赏给我金玉锦绣,封给我卿国高位呢?”过了整整一年,苏秦真的钻研成功了,于是,他十分兴奋地说:“这次定能说服当今国君了。”卿相,前者指诸侯国所属的高级官贵;后者,即国相,亦即后世的丞相。期年,一作“朞年”,即指一周年。
作者在开头,用了两句话,暗示苏秦游说以失败告终。说他在秦国住了很久,终于相信自己的主张不为秦王所采纳,只得悻悻而归。这都是为下文极写其困惫失意,受尽人情冷落和苏秦发愤攻读,作了极好的铺垫。人总是这样:历经惨败,感愤痛切,才能刺股自砺,也只有苦攻深研,才能真正掌握真义,拓阔视野,说服国君。苏秦此时的自信,完全由于他自己苦心磨炼的结果。以后的通达,也就很自然了。
第四段:说赵王“用政”——变困顿为通显
这段有两层意思,即——
第一层,由贱转贵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先看前边三句,摩,迫近,或经过。燕乌集阙,有二说:一说是关塞名,其地不详。一说为阙名,即古代宫殿前两边的楼台,中间有通道。可以两说共存,而用后一说为多。见说,见而说之。华屋,高大华丽的殿堂。抵掌,即击掌。抵,当作抵(zhǐ纸),击也。形容说话人兴奋激昂。而大王听了后怎样呢?“赵王大说”。说,同“悦”。赵王高兴之余(赵王,即赵肃侯,名语)即封苏秦为“武安君”,并授以相印。武安君的封邑在武安,今河北武安县境。受同“授”。苏秦受封后,即带着兵车百辆、锦缎千匹,还有白璧百对和黄金万镒,到各国去游说。革车,即兵车。纯(读tuó屯),即匹。镒(yì亿),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以随其后,犹言“携带”之意。约从散横,约从,即约纵,订立南北六国的合纵盟约。“散横”,拆散东方六国与秦连横的关系。自从苏秦做了赵国国相之后,六国同秦国就断绝了往来,即所说“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这个“关”,指函谷关,原是六国去秦之通道。不通即说现在再也不过函谷关去通秦了。
在战国时,连横较多,而合纵则比较难。通常都是以弱附强,以小恃大。但现在苏秦却要约六国之纵,以离散秦国之横,困难显然是巨大的,而经苏秦的努力游说,结果成功了。苏秦也因此由贱转贵了。
第二层,变弱为强
先看前边十三句——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
这是说,当时,广大天下,众多百姓,王侯威势和谋臣的权力,都受苏秦的支配。没有耗费一斗粮食,没有烦劳一名士兵,没有扯断一条弓弦,也没有折断一支箭,就使六国的国君相亲相爱,胜过了兄弟。
这个大变化、大胜利,是怎么来的呢?
文章接着说——
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 “式于政,不式于勇; 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
式,同“试”,用也。廊庙,庙,原指祭祖之处;廊,即庙旁为廊,此借指商讨国家大事之处,即朝廷。这四句是说,运用政治,不用武力,在朝廷上以外交手段取胜,而不在国境外用战争获胜。接下去是——
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这里的秦,指苏秦。转毂连骑,意为车马连接不断,从骑众多。炫煌,一作“炫熿”,意说辉煌显耀,此形容其威风。山东,指崤山以东(一说华山以东)。从风而服,形容山东六国像草木一样随风而倒,服从赵国。使赵大重,这样一来,使赵国的威望大大抬高了。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 延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且夫,犹言“再说”。特,只,不过。掘门同“窟门”,即窑门,或说凿墙为门。桑户,即以桑木为门扉。棬(quān券)枢,即以弯树枝为门轴。这几句是说,苏秦只不过是一个住在陋巷中的贫寒读书人罢了。可是,他却能驱车勒马,走遍天下,登廷游说各国君主,竟至能够封住国君左右的人的嘴巴,天下简直没有人能同他相抗衡。这就是那五句的大体意思。伏轼撙衔,即伏在车前横木(即“轼”)之上,拉着马的勒头。“撙”(zǔn樽)勒住、控制。“衔”,此指马勒头,即马嚼子。廷说,即在朝廷上游说。莫之能伉,即没有谁能相抗衡。“伉”,匹敌之意。
这段文字续上段进一步记述苏秦的通显。但它却是以议论方式,通过述说赵国地位的提高,六国变弱为强来进行的。赵国因苏秦而成为六国合纵之盟主,而苏秦也因赵国重其人、用其说而尊为“天下莫之能伉”的显要,即挂六国相印之“六国丞相”。
第五段:前倨后卑,世态炎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楚王,这里是指楚怀王。洛阳,是苏秦的家乡。清宫除道,即清理房屋(住室),打扫道路。郊迎,在城外郊里欢迎。侧目,不敢从正面看,斜着眼看,言其畏惧。侧耳,倾着耳朵静听,形容其害怕。蛇行匍伏,此指嫂子见了苏秦像蛇一样伏身于地,用手足向前爬行。谢,此指谢罪,请罪。
苏秦见此情景,想起以前的状况,于是——
苏秦曰: “嫂何前倨而后卑也?” 嫂曰: “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 “嗟乎!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苏秦不禁问嫂子道:“嫂子,你为什么先前那样傲慢,而今天却如此低声下气呢?”嫂答道:“因为你现在地位高了,金钱也多了呀!”苏秦听了深有感慨地说:“唉,贫穷不得志时,连父母也不认自己为儿子,一旦富贵了,连骨肉至亲也都怕他。人生在世,对于权位和富贵,怎么能忽视呢!”
补释几个词语:此处的穷,指不得志。不子,即不以为子。子,此名作动用。亲戚,古代是指直系血亲的父母、子女、兄弟等至亲,同现代的“亲戚”含义不同。盖,同“盍”(hē核),何也,怎么。忽,忽视,轻视。
作者对当时人们的势利恶态描摹很逼真,很生动。特别是通过叔嫂问答,把一个嫂子的丑恶灵魂毕现了出来。最后用苏秦之感慨结束全篇,也十分出色。苏秦亲身体验到的炎凉世态和势利人情,虽用的是肯定语言和口吻,但客观上是对封建人伦的虚伪本质,作了辛辣讽刺与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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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细分起来有好几段,但其实只是两大部分,即前半言苏秦之困顿,后半则写苏秦之通显。为了突出后来之通显,所以,在前面大写其困顿。这是表现方法上人们常用的“欲扬先抑”手法,也是一种前后对比法的运用。通过对比(穷达对比),把人物(包括苏秦及其亲人们)形象,描绘得十分鲜明而生动。
下边着重研究一下,作者是怎样刻划苏秦形象及其性格的。
一、苏秦具有怎样的性格特征?
苏秦是一个具有纵横家特征和复杂性格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一个勤奋好学,艰苦奋斗,思想敏锐,能体察天下大势,并善于辞令的出色外交家。在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追名逐利,忽纵忽横,不讲定则的、利欲熏心的政客。既是智慧的化身,又是邪恶的象征,是战国时代那种“处士横议”特殊环境的产儿。
二、那么,作者又怎么塑造一个比较复杂性格的人物呢?
全文告示大家,它运用的主要手法是:
第一、把人物放到一个典型环境中去塑造。任何人物性格的形成,都有着复杂的因素。这里主要是:①战国七雄,各欲由自己去统一天下,大家都在千方百计去争夺“士”的谋略。于是,那些追名求利的纵横家,如苏秦之类,就有可能“脱颖而出”。换言之,当时的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是孕育纵横家们这些“产儿”的子宫。②苏秦的家庭,人与人间的情薄利重,炎凉世态,充塞着父母、嫂叔,甚至夫妻之间。这些也促使人物性格的形成。
第二、在矛盾冲突中刻划性格。这里主要是:先写了苏秦说秦与秦王婉拒的矛盾。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结果使苏秦陷入困境,塑造了游说失败者的形象。接着,写了苏秦与家人的矛盾。“去秦而归”其结果是难以想象的:“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把矛盾推上尖端。对此,苏秦却来了一个始料难及的积极姿态:“引锥自剌其股,血流至足”地发愤刻苦研读古圣贤之书。这样写法,使其形象更鲜明、突出。
第三、以自己行为的前后变化去刻划。这里值得重视的一着,就是用苏秦为了追逐名利而既说秦又说赵,忽纵忽横,全无定则的行为剧变,进一步显示了战国纵横家们的人物特性。
第四,最后作者还运用个性化语言去表现人物形象。比如:在遭到家人白眼时,苏秦说:“是皆秦之罪也!”当在赵游说成功而受尊时,又说:“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等等。
这篇历史散文,至今读来,仍感到它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性。它通过苏秦在政治上从失败到成功的经历,反映了战国纵横家的政治面貌与活动特色。它使人们了解了战国策士们勤奋攻读,体察天下大势,始终保持积极进取精神,在战国政治舞台上发挥着巨大作用。它也使人们洞察了他们为了攫取功名富贵,唯名、唯利是图的政客行径。它还以苏秦的失意与得势的两种遭遇的描写,揭穿了封建伦理的虚伪性与残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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