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魏晋南北朝散文·两汉散文·司马迁与《史记》·项羽本纪(节选)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 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 “彼可取而代也。” 梁掩其口,曰: “毋妄言,族矣!” 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 “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 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 “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宋义曰: “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 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 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因下令军中曰: “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 “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 ‘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 “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 “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 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 “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 “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 “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 “为之奈何?”张良曰: “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 “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 “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 “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 “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 “长于臣。” 沛公曰: “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巵酒为寿,约为婚姻,曰: “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 “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 “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 项王曰: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块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 “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 “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 “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 “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 “客何为者?”张良曰: “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 “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 “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 “壮士,能复饮乎?” 樊哙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 ‘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 “坐。” 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 “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 “大王来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 “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 “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 “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 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 “唉! 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 “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 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项王闻之,烹说者。
……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 “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 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 “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 “何如?” 骑皆伏曰: “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 谓项王曰: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谓亭长曰: “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 “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王翳曰: “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 “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
……
太史公曰: 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 “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 “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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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节选于《史记·项羽本纪》。
按体例规定,“本纪”是帝王的传记,是专记帝王当国之事的。但项羽虽未成帝业,却是秦亡汉兴期间一个实际统治者。司马迁在“论赞”中说:“(项羽)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从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这是说,项羽有率领诸侯灭秦功绩,楚汉争霸时期的发号施令者,权威如同帝王一样,所以,将他列入“本纪”立传。
《项羽本纪》全文甚长,约计一万一千三百余字。本篇是其节录,也还有五千多字,为了便于讲解,将它分为如下五大段——
第一大段(1-4节):将门之后,才气过人。又分二层:
第一层(1-2节):将门之后,年少有志;
第二层(3-4节):避仇吴中,才气过人。
第二大段(5-9节):破秦关键一仗:钜鹿之战。分三层:
第一层(5-6节):秦军围困钜鹿,怀王调整部署;
第二层(7节):为解赵国之危,项羽勇斩宋义;
第三层(8-9节):钜鹿秦楚鏖战,楚军大获全胜。
第三大段(10-19节):刘项首次交锋:鸿门之宴。又有五层:
第一层(10节):宴前紧张局势;
第二层(11节):项伯活动,战局暂缓;
第三层(12节):鸿门宴上明争暗斗;
第四层(13节):刘邦逃宴返营;
第五层(14节):张良留谢,刘邦诛曹。
第四大段(15节-18节):刘项决胜之战:垓下之围。也有四层:
第一层(15节):焚咸阳,杀子婴,归故乡;
第二层(16节):围困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别姬;
第三层(17节):突围南逃,哀叹:天亡我也,非用兵之罪;
第四层(18节):愧见江东父老,项王乌江自刎。
第五大段(19节):太史公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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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即分段解说——
第一段:将门之后,才气过人
先看前二节文字:将门之后,年少有志: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 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一、诠词释句:
下相与项——下相,地名,故址在今江苏宿迁县西。项,古国名,在今河南项城县东北。“姓项氏”,古代有以封国或地名为姓氏的。这里是以封地为姓氏。
季父与王翦——季父,即叔父。王翦(jiǎn剪),秦始皇时之名将。《史记》有载:“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楚兵遂败走。”
学书不成与学万人敌——学习认字、写字,未能学成。学万人敌,是要学习能够抵挡万人的本领,意指学习兵法。竟学,即学到底。
二、略述大意:
文章首先介绍了项羽出身门第,说他是今江苏宿迁一带的人,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后裔,即其侄子。项氏世代为楚将,项城是其封地,他们即以封地为姓氏。
项羽少年时不喜读书习字,而离去,习剑术,又不成。叔父项梁因而发怒,而项羽却说出一通“大道理”:学书没大用处,只记个姓名而已;学剑,也不值得,只敌一人罢了;只有学习兵法最好,一人可敌万人。项梁觉得有点道理,就教他习兵法。但项羽只学个大概,又罢学了。
再看后二节文字:避仇吴中,才气过人:
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 “彼可取而代也。” 梁掩其口,曰: “毋妄言,族矣!” 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一、诠词释句:
栎阳与蕲——栎阳,秦代县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北。蕲(qí其),秦县名,在今安徽宿县之南。
狱掾与曹咎——狱掾(yuàn愿),古代掌管刑狱的小官吏。曹咎,人名,后为项羽的大司马。司马欣,人名,后为秦长史,从章邯降楚。这几句是说,项梁受到一案牵连,被栎阳县追捕,就请蕲县管刑狱的曹咎修书一封送给栎阳管刑狱的司马欣,于是,案件得以了结。
吴中、部勒、宾客——吴中,今江苏苏州一带。部勒,组织,调度。宾客,项梁手下的客民。
以是知其能——以是,因此。知其能,谓项梁了解宾客子弟的能力。
会稽与浙江——前者,指名山会(kuài块)稽,在今浙江绍兴东南。后者是指钱塘江,即杭州闸口以下的江段。
族矣与力能扛鼎——族,即杀尽全族人,古代最重的刑罚。族,在此名作动用。扛鼎,即举起鼎来,鼎,青铜器,一般都很重,说明力气极大。
虽吴中两句——惮,畏懼。这里有敬畏之意。项羽在吴中是客民,但因才力过人,故当地土著子弟,都甚敬畏他。
二、略述大意:
项梁由于有一椿人命案受牵连为栎阳县追捕。于是他请托蕲县一个叫曹咎的狱吏带一封信给栎阳县狱掾司马欣之后,事情才算暂结。项羽因叔父杀人事件跟随避仇于吴地。吴中的贤士大夫们一般都出自项梁将军门下,平时有什么大宗徭役或者治丧之事,项梁常为之积极操办。同时,在暗地里组织客民及吴中子弟们学习兵法。因此,对他们的能力了如指掌。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始皇南巡,登会稽山,祭大禹,渡钱塘江以往。项羽叔侄跟大家一起在观看。突然间,项羽冒出了一句令人咋舌的话:“那人帝位,可由我取而代之!”项梁听了大惊,忙掩羽之口,严肃地警告说:“别乱说,要灭族的!”但在心里却觉得项羽是个奇才。项羽身长八尺有余,力能举鼎,他虽是客地人,但吴中的子弟们都十分敬畏他。
第二段:破秦关键一仗:钜鹿之战
这一段有五节文字,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秦军围困钜鹿,怀王调整部署: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一、诠词释句:
章邯与赵歇——章邯(hán韩),秦大将,任少府。赵歇,赵国后裔;梁人。陈胜起义后,魏国大梁人陈馀、张耳都参加起义军,后两人劝说武信君,武臣自立为赵王。武臣被杀之后,两人又立赵歇为赵王。古赵国即今河北西南、山西中部一带。
走入钜鹿城——走入,即逃入、退入。钜鹿城,故址在今河北平分西南。与今之钜鹿县地址不同。
王离、涉间、甬道——王离、涉间(jiàn见),均章邯之部将,王离为王翦之孙。甬道,两旁筑墙,以防劫夺的交通壕。输之粟,即把粮食运送给王、涉军队。
军钜鹿之北——陈馀在秦兵合围之前,已收常山军数万人驻扎于钜鹿北面,正与章邯军南北对峙。“河北之军”,即黄河以北的义军。
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怀王,是指项梁新立的楚国君主熊心,是战国时楚怀王之孙子。为了便于号召,使袭祖号,仍称“怀王”。因秦军破了定陶(今山东定陶县西北),怀王害怕,就从盱台(xū yí须移)(今江苏盱眙县东北),转至彭城,即今之江苏徐州市。
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项梁死后,怀王乘机夺取兵权,将项羽、吕臣的军队归并一起,统由自己带领。“吕臣军”,吕臣,初为陈涉部将军,陈涉失败后,曾在新阳组织“苍头军”(士兵头裹玄苍色包头巾),继续反秦。
司徒与令尹——前者,楚国官名,是指掌管土地、户口和征发徒役的官。后者,是楚国掌握军政大权,位同丞相。
沛公与砀郡——沛公,即刘邦,字季,沛(今江苏沛县)人。起兵于沛,人称沛公。砀(dàng荡)郡,故址在今安徽砀山县南。
二、略述大意:
秦将章邯大举攻破楚军驻地定陶,项梁战死后,一时形势大变,起义军都向东方暂退:吕臣军去彭城东,沛公驻军砀郡,而项羽军去了彭城西。
因此,秦将认为楚国境内反秦军队已不用担心。于是,渡河攻破了赵国。刚立之新君赵歇与丞相张耳等,均退入钜鹿城固守。章邯命王离、涉间等部将率军围攻钜鹿城;章邯军自驻其南,还赶修了运粮甬道,以便输送补给。这时不在城内的陈馀,即率卒数万人驻扎于钜鹿之北,正与秦军对峙。
自从项梁于定陶战死以后,楚怀王害怕秦军再次袭击,就从盱眙转移至彭城。又乘项梁战死之机,夺取兵权,将项羽、吕臣两支军队合而为一,统归属自己率领。并调整了政府领导机构:以吕臣为司徒,掌管全国土地、户口和征发徒役之务;以臣父吕青为楚地令尹,位同国相;又封刘邦为武安侯,带兵驻扎砀郡。
第二层:为解赵国之危,项羽勇斩宋义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 “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 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 “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 宋义曰: “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 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 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因下令军中曰: “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 “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 ‘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 “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皆曰: “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 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一、诠词释句:
宋义、高陵君、武信君——宋义,原楚国令尹,后为上将军,为楚军主帅。高陵君,封于高陵(今山东省境内)之贵臣,名显。当时为齐国使用。武信君,项梁起义后,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楚王,自号为武信君。这几句是说,当初,宋义曾经遇到过的那个高陵君显,这时正在楚军中,他对楚王说:“宋义曾议论过项梁的军队一定要失败,过几天,项军真的失败了。军队还未接战就预知失败的征兆。这宋义可以说是懂得用兵的人。”
计事、说、置——计事,商讨军国大事。说,同“悦”。置,设置,此有“任命”之意。
范增为末将——末将,位低于次将,但也参与军中之谋划。范增,居鄛(今安徽巢县东北)人,后为项羽的主要谋士,被尊为亚父(次于父亲的长辈)。“别将”,分领一支军队的将领,位于末将之下。
卿子冠军——卿子,尊词,犹言“公子”。冠军,全军首长。宋义是上将军,为军国之冠(guàn惯),故合称为“卿子冠军”。
留安阳不进——安阳,今山东曹县东南。留,停留。宋义军开至安阳把“救赵”如已遗忘了似的,竟然驻了四十六日不进。
破秦军必矣——意即必破秦军。这几句是说,项羽对宋义说:“我听说赵王被秦军围困在钜鹿,我们应赶快带兵渡河。我军从外边攻进去,赵军在城里策应,必定打败秦军。”
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虻,一种刺螯牲畜的吸血昆虫,俗称“牛虻”。虮虱(jǐ shī挤师),虱子的统称。对此句解释:跟牛博斗的“虻”,不可用来破除虮虱。比喻志在大不在小。此是说楚军志在破秦,不在救赵。
罢与承其敝与鼓行——罢,通“疲”。承其敝,利用秦军战后疲困的时机。鼓行,击鼓前进。
披坚执锐与很如羊——前者是说身披铁甲,手执利器,有“冲锋陷阵”之意。后者,执拗如羊。很,同“狠”。
相、身与无盐与高会——相,有辅助之意,不一定是任相国之职。身,亲自,亲身。无盐,地名,今山东平县东。高会,盛会,大宴宾客。
戮力、不行、岁饥、竽菽——戮(lù陆)力,协力。不行,不进军。岁饥,年成荒歉。岁,此指一年农事收成。芋菽,薯类与豆类。“因赵食”,依靠赵地粮食供应军队食用。“见粮”,见,同“现”,即现粮,存粮。
新造之赵与何敝之承——新建立的赵国,是指陈馀、张耳等新拥立赵歇为王的赵国。何敝之承,即“承何敝”,有什么疲惫的机会可以利用。
国兵新破——指楚军大败于定陶之事。国兵,楚人自称其军队。
埽、恤、徇其私——埽,同“扫”,悉数,尽括之意。恤,体惜。徇其私,暗图私情。徇,图谋。此指宋义遣子宋襄相齐之事。
即其帐中与阴令羽诛之——前者,指就在宋义的营帐中。后者,是说项羽故意假借楚王之命来杀宋义。阴令,即密令。事实上,楚王与宋义两人,对项羽存有疑忌之意。
枝梧与假上将军——枝与梧,都系架屋所用之物。枝,本指小柱。梧,本指斜柱。此引伸为抗拒、抵触之意。假上将军,代理上将军。假,暂署。代理。因没取得怀王的任命,故称“假”。
因使与当阳君——因使,此指因其请求而任命,暗指怀王之不得已。当阳君,鲸布(即英布)的封号。布,六县(今安徽六安)人。因罪受鲸刑(在犯人脸上刺字、涂墨),故人称“鲸布”。初起为楚王之当阳君,后归项羽,又降汉(刘邦),封淮南王,后因谋反被杀。
二、略述大意:
上边已经交代,各方都将自己军队安排就绪后,只待楚军作何动向?这一大节文字解答这个问题。
此时,在怀王驾前出现了一个两难的选择:伸手救赵呢,还是坐观虎斗的斗争。救赵者,以项羽为代表;坐观者,以宋义为代表。虽然最后议定:派兵救赵。但是,上将军宋义领兵行至安阳,却停留“四十六日不进”,而且遣子相齐,亲自送至无盐,“饮酒高会”,大宴宾客作乐。项羽见此甚为不满,即找宋义评理劝进。项羽认为,现秦军一心合围赵与钜鹿,我们与赵王来个“里应外攻”,必能破秦。但宋义自以为“坐而运策”高于项羽,拒绝了项之建议。并得意洋洋地说:楚军坐观秦赵互斗大有好处:如果秦胜了,我们乘它疲惫,攻打它;秦军不胜,那么我们“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当宋义这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托出时,项羽却有理有节地狠狠批驳了它:首先,抓住宋义“承其敝”之说,明确指出:秦攻赵必得,“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其次,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且将尽其所有全归之于上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可是,你宋义却按兵不动,坐待强秦再攻。再说,救赵也是破秦,秦军不败,何以救赵?现在楚军无多存粮,士卒以芋薯充饥,且今日岁饥民贫,如再不渡河依恃赵地筹粮,军将不军,何以“西向举秦”! 最后,项羽以明白无误的语言指出:你宋义“不恤士卒而徇其私”——亲送子襄相齐,实“非社稷之臣”!
这些言论已表明了项羽的决心:立诛宋义。当次日早晨朝拜上将军时,项羽就在帐中斩下了宋义头。立即出令军中:“宋义与齐谋划反楚,楚王密令羽诛之”。此时,诸将均已“慑服”,无人敢抗。并说:首立楚王者,就是项氏家族,今将军诛乱,甚得众心。于是,大家共议,即立项羽为代上将军。并且即派人追杀宋子襄于齐地。当阳君英布和蒲将军等,均归附于项羽。
第三层:钜鹿秦楚鏖战,楚军大获全胜。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一、诠词释句:
渡河与战少利——这里渡的是漳河。它发源于山西,流经河北南部。战少利,是说战事稍有得手。少,含有“稍”义。
悉引兵、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悉,全部。项羽率领全部军队渡漳河。这就是成语“破釜沉舟”的出典,釜(fǔ府),饭锅。甑(zèng赠),蒸食之炊具,有如现代的蒸笼。古代有陶质的,也有铜质的,稍晚才有竹、木质材料为之。这几句是说,项羽率领全部军队渡河,凿沉所有渡船,打破烧饭用具,烧掉住房,带上三天吃的干粮,向士卒表明拼死向前,决不后退的决心。
杀苏角、虏王离、涉间自烧杀——这三人均为秦将,苏角被杀,王翦孙王离被俘,而涉间不肯投降而自焚而死。
楚兵冠诸侯与皆从壁上观——前者是说,楚军的声势压倒诸侯之兵。这里的“诸侯”,是指当时拥兵反秦的各地军事首领。皆从壁上观,都依凭自己的营垒远远观望,就是袖手旁观的意思。壁,此作“营垒”解。
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辕门,官署的外门。原意是指军行所止,以车为阵,以辕(驾车所用的木杠)竖立相对为门,故称“辕门”。诸侯见项羽个个跪地行进,没敢抬头观望。故云“莫敢仰视”。
二、略述大意:
项羽义杀阻挠救赵的“卿子冠军”宋义之后,声威大震,名播诸侯。乘势他即派遣英布和蒲将军率卒二万渡漳河,驰救钜鹿。初战,首取少胜。屯于城北的赵国将军陈馀要求增兵。项羽答应要求,即亲率全部楚军,以“破釜沉舟”的最大决心,鼓足士气,拼死向前,决不后退。首先围攻驻城郊的王离军,经过艰苦九战,断绝其粮道,最后大破秦军,秦将杀的杀了,俘的俘了,还有不投降而自焚的。楚军大获全胜,解救了赵国。
在钜鹿鏖战中,楚军与诸侯联合攻秦时,“楚兵冠诸侯”,其声势大大压倒诸侯兵。真正出力的是项羽大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厮杀声震天动地;而诸侯兵往往“从壁上观”,不肯出战。待项羽大破了秦军后,召见诸侯各将领,入辕门时,他们都双膝跪地而进,没敢仰视。自此后,项羽从楚上将军变成了诸侯上将军。天下诸侯兵均归属于他的麾下。
钜鹿之战的大获全胜,原是项羽意料之中,也是他志在必得。因为他懂得此战之重大意义,灭秦是他一直追求的远大目标,自少就怀有此志。从陈涉起义,他就随叔父项梁一起响应;梁战死后,起义军受挫,项羽则主动挑起灭秦重担,果敢地斩杀了阻挠破秦救赵的宋义,坚决地率部与秦主力章邯在钜鹿展开了殊死的九战,终于大破了秦军,为最后灭秦打了关键的一仗。经过策反,章邯终“以兵降诸侯”。项羽则立他雍王,置于楚军中,并命秦军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率军前行。
第三段:刘项首次交锋:鸿门之宴
这里有五节文字,恰是五层意思:
第一层;鸿门宴前的紧张局势:
……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 “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 “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一、诠词释句:
行,略定秦地——行,将要。略定,夺取和平定秦地,指秦王朝建立前的秦国本土,即今陕西省中心地区。
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县南,是当时关东一带进入秦地的重要关口。
沛公已破咸阳——秦二世三年(前20)九月,赵高逼杀二世胡亥,立其侄儿子婴为秦王。一个月后,刘邦带兵入关,子婴出降,在位四十六天。秦亡。刘邦,未任其为相,只是派人监视起来,后为项羽所杀。
戏西与霸上——戏西,即戏水之西,戏水源出骊山,流入渭河,在今临潼县东。霸上,亦作“灞上”,即灞水以西的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市以东。
旦日与飨——旦日,即明天。飨,亦作“饗”,犒赏酒食。
新丰与鸿门——即秦时之骊邑,汉初始置新丰,故址在今陕西临潼东北。鸿门,山陵名,在新丰东北十七里,今名项王营。
居山东时——山东,此指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战国时也称六国之地为“山东”。这里说“居山东时”,即指沛公未入关前。
望其气——当时一种迷信说法,说观测头上的云气,可知人的祸福吉凶。
二、略述大意:
项羽将要夺取关中时,却被挡在函谷关外,不得入秦。这时,又听说,刘邦早已入关,破了咸阳。项羽大怒,即命英布等人举兵急急攻关,才使项羽入秦,驻军于戏西之地。而沛公入咸阳接受了秦王子婴的投降,并收其监视起来,封存了重要财物府库,与秦地父老“约法三章”之后,随即从咸阳退出,还军霸上,表示不敢擅自称王,未曾与项羽会面。
其间,沛公的一个左司马(管军法之官)曹无伤,为了邀功称赏,竟暗地派人去项羽处告密:“沛公要在关中称王,让子婴为相,还将所有珍宝占为己有。”这为刘项争斗火上加油,项羽更是怒不可遏,即下令:明早犒赏士兵,为我击破沛公! 当时,刘项军力悬殊,项军四十万,刘军十万,打硬仗,肯定损失掺重。项羽主要谋士范增的一番说辞,更激起“非灭刘不可”的欲望,范增到底说些什么呢?他强调刘邦在入秦前是个贪财好色之徒,而今入了关却“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说明刘邦不贪眼前之利,其志在于“成帝业”。还说,我请人望气,称刘头上有“天子气”呐。因此,宜“急击勿失”,切勿错过良机!
的确,刘邦是一位有远大目光的政治家。进入关中后,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安定民心、争取民心:首先,他不杀来降秦王子婴,原有些将领要求杀他,刘邦却以“怀王就是因我比羽宽宏大度让我入关的”为由,说服了他们。其次,一到咸阳,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见《高祖本纪》)。同时,刘邦进关中时,不让秦地百姓用牛羊酒肉犒劳。入咸阳后,又随即封存了秦之重宝、财物府库,且还军霸上,表示不敢擅自称王,等待诸侯到来共商。这一系列举动,正给范增说对了,“其志不在小”。古时“天子气”之说,虽属无稽之谈,但当年秦始皇却信以为真,为此,亲自南巡江浙等地,企图镇压这股“天子气”,最后未果而终。然而后来事实证明,汉高祖刘邦确有“王者之气”。
第二层:项伯活动,战局暂缓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 “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 “为之奈何?”张良曰: “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曰: “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 “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 “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 “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孰与君少长?” 良曰: “长于臣。” 沛公曰: “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巵酒为寿,约为婚姻,曰: “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 “诺。” 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一、诠词释句:
左尹项伯——左尹,是楚令尹的辅佐之官。项伯,名缠,项羽族叔,后汉高祖封他为射阳侯。“季父”,父亲最小的弟弟。
张良——先世为韩人,字子房。祖、父均为韩相。韩为秦所灭,张良蓄意为韩复仇。时为刘邦重要谋士,后封留侯。
具告以事——具,全部,详细。事,指项羽欲击沛公之事。项伯将此事详细地告诉了张良。
为韩王送沛公与亡去——张良曾劝项梁立韩公子成为韩王,后韩王成留守阳翟,良与刘邦同入武关。故有此说。亡去,即逃走。“语”,告诉。
鲰生、距、内——鲰(zòu奏)生,浅陋小人。距,同“拒”,此为把守之意。内,同“纳”。接纳,放进。
君安与项伯有故——你怎么会同项伯有交情呢?有故,有旧交。
游、活之、幸——游,交游、往来。活之,救活了他的命。幸,有幸,幸亏。
孰与君少长——即“与君孰少长”。项伯比起你来,年纪谁小,谁大?孰,谁。
要、巵酒与约为婚姻——要,同“邀”。巵酒,一杯酒,巵(zhī支),古代盛酒圆形之器。为寿,举杯敬酒,祝愿健康长寿。约为婚姻,不是现代意义的“婚姻关系”,而是说,“结成盟兄弟”之类的意思。后文沛公曾云:“吾与项羽……约为小兄弟”可证。因为,在古代,“婚姻”一词,有几种含义:一是同现代解释相同,另一个是“亲家”的意思。《尔雅·释亲》曰:“妇之父母,婿之父母相谓为婚姻。”
秋豪与籍吏民——豪,同“毫”。秋毫,兽类新秋更生的绒毛,比喻细小之物。籍吏民,登记官吏及民众情况。
备、他盗、非常、蚤、报——备,防备。他盗,其他一些歹徒。非常,意外事变。蚤,同“早”。报,转告。
因善遇之——就此好好地对待他。
二、略述大意:
这一节文字主要是写刘邦的对策,其形势由“战”转“和”。其中主要人物是项伯与张良的出场。项伯,时为楚国令尹的辅佐官,称“左尹”,也是项羽的季父。张良,时为刘邦西进军中的重要谋士,后封为留侯。他也是项伯的知交,有某种特殊关系。这时,为什么项伯要来私见张良呢?原是想转告张良,项羽即将击杀刘邦,请张良赶快离开刘邦,否则,你等“俱死矣”。而张良则认为:沛公有急,离开不义,不可不语(即将此事告诉刘邦)。故而拒绝了项伯的“好意”,并立即入内将情况全部报告刘邦。沛公闻之大惊,问计张良:“这怎么办?”张良未答先反问:“谁为大王出这个计谋(指称王关中之事)?”刘答:“都是那些没见识的鲰生们出的歪主意。他们说:‘只要把守函谷关,不放进诸侯,就可占踞关中而称王’,我听信了。”其实,刘邦说的是真心话:先“王关中”,进而“称王天下”。张良听后,再问:“大王现有兵力能抵挡得住项羽吗?”刘邦沉默了一响后说:“确实不如他呀,这事现在怎么办呢?”其实他俩的对话,都是意在言外:张良意思是,既然你的兵力不如人家,遣兵守关有何用?刘邦的意思也表示自己这一着棋下错了,守关不仅无用,反而招祸。因此,他甚感后悔而焦急:“为之奈何?”张良却胸有成竹地为沛公出了一个妙计:请让我向项伯说明,就说你是不敢违背项羽的。刘邦了解了张良与项伯的不寻常关系及其年岁后,即作了“以兄事之”的决定。请张良立即邀项伯“入见沛公”。刘邦见到项伯,马上以恭敬态度捧杯祝福他健康长寿,还表示自己要同他结为“姻亲”。请项伯回去向项羽说明我刘邦入关后,秋毫未犯,只登记了吏民,查封了府库,日夜等着将军的到来。至于遣将守关,那是防备其他歹徒的出入和发生意外事故。还明确地表示自己决不会做“背德”之事,请项伯放心。项伯一面答应为沛公说情,一面又让刘邦明早亲自去鸿门向项羽道歉。
于是,项伯连夜赶回营去。回营后,他果然把刘邦之言统统报告给项王。并立即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刘邦先破关中有功,对有功之人而“击之”,不义! 不如待他来时,好好待他为宜。项羽答应了他。
这第二节,主要写刘邦的活动,与上节写项羽的活动,正是相互呼应,把双方对垒形势摆了出来,紧张局势一触即发。但由于项伯与张良的出场,特别是经张、刘两人具有深意的对话,启发刘邦采取“屈辱退让”的步骤,最后,取得了“项王许诺”,形势得到了暂时缓和。不过,最终解决问题,还得项刘双方面晤:在鸿门宴上相见。这两节文字,一紧一松,波澜起伏,为下节达到高潮,作好了充分的铺垫。
第三层:鸿门宴上明争暗斗
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 “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 项王曰: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块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 “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寿毕,曰: “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 “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 “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 “客何为者?” 张良曰: “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 “壮士,赐之巵酒。” 则与斗巵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 “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 “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 “臣死且不避,巵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 ‘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 “坐。” 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一、诠词释句:
从百余骑——从,带领,骑(jì记),名词,一人一马合称为“一骑”。这是说,带领一百多骑兵。
戮力——戮(lù陆),原指杀戮。此借为“勠”。《说文》:“勠,并力也。”勠力,即并力、尽力。《国语·吴语》有言:“戮力同德。”
河北河南——黄河以北和以南之泛称。
不自意与有小人之言——不自意,是说自己也没有料到。后者,是说有坏人在搬弄是非。
卻与东向坐——卻(xì戏),同“隙”。嫌隙,隔阂。东向坐,面向东边而坐。即据上座之意,因此时项羽势力强大,故不客气地自居上座。
数目项王与玉玦——前者,是说一次又一次向项王递眼色。与下文三示玉块相呼应。目,名作动用。玦(jué决),环形而有缺口的佩玉。古时男子身腰所挂之玉器。
项庄、君王与不忍——项庄,项羽之堂兄弟。君王,此指项王。不忍,有“心慈手软”之意。忍,狠心。
若、寿毕、不者——若,你。寿毕,即“为寿毕”。不者,否则,不,此同“否”。
翼蔽与樊哙——翼蔽,遮住,此掩护的意思。樊哙(kuài快),沛人,屠犬出身,随刘邦起义,屡立战功。立汉朝后,为左丞相,封舞阳侯。
与之同命——有二说,一说与沛公同生死。又一说,同项羽拼命。
交戟之卫士——持戟交叉守卫军门的兵士。交戟,把戟交叉着,以示禁止出入。
披帷西向立——掀开帐帷而朝西而立。正面对着项羽。古代之“披”,不是现代披衣之“披”,而是“打开”、“掀开”、“分开”之意。披衣之披,在古代用“被”,读成pī,披。
目眦尽裂——眼眶都要裂开,形容极端愤怒。眦(zì字),亦作“眥”,眼眶。
按剑而跽——指项羽紧张戒备的样子。按剑,提剑或说将手按着剑柄,表示随时可以拔剑击刺。跽(jì忌),即长跪。即腰身挺直,双膝着地,可以随时起立。
参乘、半巵、彘肩——参乘,即骖乘,指车旁警卫,又称“陪乘”。斗巵,即大杯。彘(zhì志)肩,猪腿。一说,是指猪前腿根部,即俗称“蹄膀”。
啗、举、胜——啗(dàn旦),“啖”的异体字,吃。举,尽取。胜,尽,极。这是说,杀人唯恐杀不完,用刑唯恐不够酷严。
细说与如厕——细说,即指小人之谗言。如厕,到厕所去。如,往也。
二、略述大意:
这一大节文字,写了刘邦赴宴、樊哙闯宴两个主要内容及场面。首先是刘邦赴鸿门请罪。他率领了一百多骑兵随从自己去鸿门见项王。一到鸿门,刘邦赶忙向项羽谢罪:一边拉老关系,一边声声“将军”,口口称“臣”,以使项王息怒。趁机说明入关之举是按诸侯之议,由项羽率军北上渡河救赵,在钜鹿击败秦军主力;而由我刘邦带兵,经陈留和宛等地,从陕西武关入秦,很快攻破秦都咸阳。这个胜利之得,实出意料之外。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并无“称王”之心,都是那些小人在搬弄是非,“令将军与臣有了缝隙”,造成今之隔阂。
接着,写了项羽留宴。项羽听了刘邦诉述后说:现在这种局面,都是由于你自己的左司马曹无伤说那种话(指称王关中)所造成的,不然,何至于这样呢,项羽为刘邦的婉转陈辞所蒙蔽,疏于戒备,竟脱口说出了告密者的姓名。这可见项羽直率少谋。其实,这正是作者表现项羽性格特下的一笔。于是,项、刘两人已释前嫌,项王让刘邦留宴。
在宴席上,项羽、项伯坐了上座,范增和刘邦也分别入了座,张良“西向侍之”。席间,范增一边数次向项羽使眼色,一边又多次举起身佩的“玉块”,示意项王请下决心诛杀刘邦时机到了。可是,项羽见到暗示却沉默不语,毫无反应。范增意识到项王击刘之志已懈,不能最后下决断了。这时,范增已按持不住了,急起出去喊项庄进来。对他说:项王仁慈,下不了决断。你去以敬酒祝寿为由,待祝寿毕,即请求舞剑取乐,乘机在座上刺杀沛公。不然,你们这些人都将作刘邦的俘虏。项庄依计行事,得到项王应允后,真的拔剑起舞。这时,知根知底的项伯,也拔剑起舞,常以自己身体掩护刘邦,使项庄不得直击刘邦。这就是著名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典故的出处。
这是鸿门宴上的一个十分精彩的场面,而另一个更精彩的场面即是“樊哙闯宴”。
在席间,虽有项伯竭力卫护着刘邦,但形势仍很险恶,张良只得到军门去找樊哙。这时,樊哙正在门外听侯动静。听了张良的述说之后,急性的樊哙一手握剑,一手持盾冲向营门口。守卫士兵交叉着戟不让进去。樊哙不耐烦侧过盾牌一撞,卫士都撞倒在地,他就闯了进去。正面朝着项羽西向而立,睁大眼睛盯视着,头发向上直竖,眼眶似乎要裂开了,露出极度愤怒的样子。项羽对这个突然闯入的带剑持盾的不速之客,不免有点紧张,手握剑柄,忙挺起身来问道:“你是来干什么?”张良代为告知:“他是沛公乘车之侍卫。”项羽称一声“壮士,”即命赐给他一杯酒。而部下却给了一大杯,使他喝不了。而樊哙立起身道谢后,一饮而尽。项羽再赐猪蹄膀一只。部下又故意给了他一个生猪腿。樊哙把它放在盾牌上就生带毛地用剑割着吃了。项羽见此场面,心想他不能再饮了吧,故意又问道:“还能饮吗?”这一问,正合樊哙的心意,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顺势向项羽倒出一大堆话来。主要内容是这样四点:①我樊哙连死都不怕,一大杯酒算什么,我决不推辞;②昔日,秦王残暴如狼,只怕自己杀人不尽,对人用刑不够重;但最后遭天下人反对,结果是众叛亲离;③这次沛公入秦,是奉楚怀王之旨而进行的,并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而沛公入咸阳后,东西丝毫未动,还将宫室和财货府库封存妥了,才又退军灞上驻扎,只等大王到来。至于派将守关,只是防止发生意外事故,别无他意。④最后郑重指出:对劳苦功高的人,不但没有封赏,反而听信小人谗言,要诛杀有功之人,我为大王考虑,大王是不会、也不应当这样做的。
项羽对樊哙这一席话,深有感触。因为樊哙的话,虽然数落了项王,但义正辞严,无以答对;话语刚中带柔,粗中有细,指责中又有规劝。所以,项羽终于折服了,无话可对,只说声:“坐吧!”樊哙挨着张良坐下。过了片刻,刘邦起身上厕所,乘机叫樊哙一起去,商议如何逃走。
这一大节文字,分别描写了刘邦赴宴和樊哙闯宴两个重要情节,使人看到了鸿门宴上的刘项明争暗斗,酒肉无意,刀剑传情的惊险场面。其中的人物各具姿态,关系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矛盾十分尖锐,于是故事发展达到了高潮,人物性格也非常鲜明。这是全文的核心部分,也是描写得最精彩之处。“鸿门宴”之典实,对后世的影响又广又深。但,这远不是故事的结局。请再看下边两节文字——
第四层:刘邦逃宴返营: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 “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 “大王来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 “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 “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一、诠词释句:
陈平——阳武(今河南原阳县)人。此时是项羽部属,第二年即归附刘邦,屡出奇计立大功。汉建国后,封为曲逆侯,曾任丞相。
大行等五句——大行,大礼,指大事,大作为。“细谨”,小让,指细微末节。这几句是说,干大事不必拘泥于细微末节;讲大礼的人,不避小的指责。不辞,不避。小让,小的指责。一说,小让,指小节,谦让,不妥。如今人家据有刀俎,而我们正处于任人宰割的鱼肉地位,还告辞什么呢!
操、斗、会、置——操,拿。此指携带。斗,盛酒器皿,非量器之斗。会,适逢,刚刚遇上。置,弃置。
夏侯婴、靳强、纪信——他们都是刘邦此行之随从,后都封侯。夏侯婴,沛人,从刘邦起义,后封汝阴侯;靳强,曲沃人,从刘邦击项羽,后封汾阳侯;纪信,从刘邦为将军,后项羽围刘邦于蒙阳,他乔装为刘邦来诳楚军,刘邦得以逃脱。项羽大怒,将纪信烧死。
郦山与芷阳——郦山,即骊山,今陕西临潼东南。芷阳,今陕西长安之东,汉时,即称霸陵。间行,经过芷阳抄小路而走。或说抄近道而走,间,读jiàn见。
度与公乃入——度(duò夺),估计。公乃入,您才进去。
二、略述大意:
项羽见刘邦多时未回席上,即差军中都尉陈平去催回刘邦。刘邦正对樊哙等人说:“我出来,还未向项王告辞,怎么办?”樊哙挺精明地答了沛公的话:“做大事,不必顾及细小之处;讲大礼,不必计较有些小的指责。如今,人家是切肉的砧板,我们正是被切的鱼肉,还作什么告辞呢!”于是,大家决定,不辞而别。但留下张良在鸿门,向项王代刘邦致谢。
张良问及以何礼物致谢呢,刘邦即将带来的礼物交给张良,并叮嘱:一双白璧,献给项王,一对玉斗送与亚父范增。张良表示“遵命”后,刘邦即弃置来时的大队人马,从鸿门抽身独自骑马走了。刘项两军驻扎营地相隔四十余里。务必走捷径才行。而樊哙、夏侯婴、靳强和纪信等四人,则握剑持盾徒步而逃。不久,刘邦单骑从骊山脚下经过芷阳,抄了小路,只有二十里路程就回到了霸上军营。
这节文字,中心内容写刘邦如何脱身返营。它既写了刘邦单身独骑、仓皇逃遁的狼狈相;又细细描述了刘邦虽历惊恐而不乱:他把脱身回营的走法、路线和留张入谢的时间等等,都考虑到了,部署得严密而周详。这本来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可以停笔了。可是,作者又写了最后一小节文字,是此故事的余波。
第五层:张良留谢,刘邦诛曹: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 “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 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 “唉! 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一、诠词释句:
不胜杯杓——胜(shēng生),禁不起。杓(shāo勺),即勺子。饮酒用杯,取酒用杓。这里的“杯杓”是酒的代称。不胜杯杓,是说酒量小,已经喝醉了。
再拜献大王与再拜奉大将军——再拜,拜两次,郑重奉上之意。“大王足下”,指项羽;“大将军”,指范增,对项用“献”,对范用“奉”,表示两人身分不同。
有意督过之——有意指责他的过错。督过,指责。
竖子不足与谋——竖子,是骂人语,犹这没出息的小子。这句是说,这小子不值得与他共谋大事! 这句话,明骂项庄等人,暗指项羽。
二、略述大意:
张良估计沛公已至军营之时,他才进去,向项王辞谢。说:“沛公不胜酒力,醉了不能亲来告辞。并嘱臣良奉白璧一双,献给大王;又玉斗一对,奉赠大将军。”项羽接过双璧放在座位上;而范增接过玉斗丢在地上,拔剑击碎了它。这里看出,项羽放虎归山,非但无意追回,而且还接受献物,对刘邦逃走的严重后果毫无觉察;而范增虽有见识,能远谋,但遇上了这个“主子”,也无可奈何。于是,只好以撞破玉斗来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和不接受态度。这里逼出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这小子!不值得与他共谋大事!”这句话明骂项庄、项伯等人,不能同心协力,暗指项羽寡断无谋。对刘项双方成败形势,也作了预见。最后,以“为之虏”的激愤之辞,点明惨痛后果:我们这些人,都将失败,都将成为刘邦的俘虏!
司马迁是很善于用白描手法来刻划人物的。范增这个“置地撞斗”的动作和最后几句话语,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地描画了范增的极端恼怒和悲观。范增的话,给“鸿门宴”故事作了结束。但作者却又补上最后一个情节:沛公至军,立诛曹无伤!话虽只有两句,其作用可大:不仅文章原是起于曹无伤之告密,现在诛杀他以使首尾照应;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刻划刘邦的性格,这个情节,一方面表明刘邦清除后患,果断快捷;一方面也使他同项羽质朴坦率性格有个参照,由此亮出刘邦是一个表面宽容,而内心记仇之人。
这个“余波”告知人们,刘项争王的矛盾,不但没有解决,而且争斗的形势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项羽方面,由于“放虎归山”,内部矛盾加深了,由主动变成了被动;刘邦方面,由于清除了内奸,全军团结一致,由被动变成了主动。
“鸿门宴”,是刘项争雄斗争的第一个会合,也是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时期的一个重要步骤,更是刘邦军越战越强,而项羽军日益衰弱,两股势力消长的肇始。鸿门事件,作为这对矛盾的起点,当时形势是项强刘弱,有利于项羽夺取政权。但是,由于在如此重要的一个回合中,项羽竟妄自尊大,坐失良机,既在宴上放走刘邦,又在宴后取消击刘计划,结果,使对手积蓄了力量,最后反过来吃掉自己。直到汉高祖五年(前202)冬,项羽在“垓下之围”兵败,身刎乌江,随后,刘邦应时称帝,天下才归大定。可知,司马迁之所以如此用重墨来描写这个“鸿门宴”,其意义正是在此。
第四段:刘项决胜之战:垓下之围
这段文字不算太长,但也包含如下四层意思——
第一层:焚咸阳,杀子婴,归故乡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 “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 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项王闻之,烹说者。
……
一、诠词释句:
人或说——有人向项羽进言;不能确指,故称“或”。这个“人”,究为何人?《汉书》作“韩生”;扬雄《法言》作“蔡生”。
阻山河四塞——阻,险阻、险要。是说,关中之地,四面都有险可守。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故称“关中四塞”。一说,四塞(sāi腮),四面都有险阻的意思。似以前说为宜。
可都以霸——可建都关中以成霸业。
绣衣夜行——穿了锦绣衣服在夜间走路,比喻不能使人看到自己的显荣。
沐猴而冠——对此有两种诠释:一是,当时成语,说猕猴戴人帽,比喻虚有其表;二是说猴子不耐久穿戴衣冠,比喻性情浮躁,不能成大事的人。这是讥笑项羽的话。沐猴,即猕猴。
烹说者——投入汤锅里烧煮,古代的一种酷刑。说者,据《汉书》作韩生。
二、略述大意:
过了数日,项羽带兵西入咸阳,进行了大屠杀,又将已投降的秦王子婴诛杀,还放大火焚烧秦宫和民房,火延三月不灭。项军还搜罗了咸阳的大量财货宝物和妇女东归。其间,有人向项王建议:“关中之地,四面都有险可守,在此建都,能成霸业。”项王见咸阳已经残破不堪,加上怀乡东归思想急切,一口拒绝了他,说什么“富贵了不归故乡,有如穿了绣衣夜行,谁知你的显荣!”因此,有人讥刺项羽是猕猴戴人帽,虚有其表,成不了大事!此话被项羽听到了,就将其投入汤锅里活活煮死。何其残忍!
第二层:围困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别姬: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 “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 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一、诠词释句:
壁垓下——壁,安营扎寨。此名作动用,垓(gāi该)下,今安徽省灵壁县东南。
诸侯兵——指当时站在刘邦一边,但还占有故地的齐国韩信和占有魏地的彭越等几支反秦军队。
汉军四面皆楚歌——汉军中到处唱着楚声的歌曲。项羽疑为楚军多已降汉。楚歌,此指唱着楚声歌曲,并非“楚人之歌”。后世提炼的成语“四面楚歌”,出处在此。多喻危难之处境。
美人名虞、常幸从——《汉书·项羽传》,以“虞”为美人之姓,故后世常以“虞姬”称之。常幸从,经常受到项羽宠幸,跟在身边。
骓不逝与奈若何——骓(zhuī追),毛色青白相间的马。不逝,不奔驰。逝,向前行。奈若何,将你怎么办。
阕与和——阕(què却),曲终曰“阕”。和(hè贺),应和。两句是说,唱了好几遍,美人应和着一同歌唱。据《楚汉春秋》载,美人和歌是:“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疑出于伪托。
二、略述大意:
项羽率军在垓下安营扎寨后,刘邦汉军连同韩信、彭越等几支“诸侯兵”,把个垓下围了数重,水泄不通,项军兵少粮尽,处境十分危急。入夜,汉军中处处唱起楚声之歌,以迷惑项羽。项王闻见后大惊,果然自疑楚兵多已投降汉军。于是,起床在营帐中以酒压惊,并唱起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自作之慷慨悲歌。美人虞姬,应和着一同歌唱。项王泣泪频跌,左右无不俯首歔欷,伤心万分。
第三层:突围南遁,哀叹:天亡我也,非用兵之罪!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 “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 “何如?” 骑皆伏曰: “如大王言。”
一、诠词释句:
直夜溃围与骑能属者——前者说,当夜突破重围。后者,能跟随他的骑兵。属(zhǔ主),跟随,随从。
阴陵、田父、东城——阴陵,今安微定县西北。田父,老农。绐(dài代),欺骗。东城,故址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快战、三胜、刈旗、四向——快战,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三胜,即指溃围、斩将、刈旗。刈(yì意)旗,砍倒军旗。四向,向着四面。
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在山之东而分三处集合。
汉军皆披靡——披靡,本是草木随风倒伏散乱的样子。此形容汉军的惊溃散乱。
赤泉侯与辟易——赤泉侯,即杨喜,华阴人,当时为刘邦郎中骑将。赤泉侯是后来的封爵。辟易,因惊惧而倒退。
二、略述大意:
项王当即上了马骑,部下随骑者八百多人,当夜就突破重围往南逃遁。天明时,汉军才发现楚军已经突围;即令灌婴领五千骑兵追赶。待项羽渡过淮河时,跟随他的只有一百余人了。逃到阴陵迷了路,询问老农,老农却骗指往左走。于是,陷入了一个大沼泽地中,以致为汉军所追及。项羽又引兵朝东边走,到东城这个地方,只剩下了二十八骑。而追赶的汉军却有数千人之多。此时,项王心忖;这次真的逃脱不了了!对从骑们说:我起兵至今已八年,经历七十余战,无战不胜,故称霸天下。但今日困我于此,这是天意要我死,非是我用兵之罪也。我现已决心死战,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一定能为君取得“三胜”,即:溃围、斩将、刈旗。可使大家知道,确是天要亡我,不是战之罪也。说罢,就将剩下的骑兵分成四队,向四面突围,并约定在山之东边分三处会合。项羽大呼而驰,使汉军惊恐散乱。他一瞪眼一声吼,就吓得汉将杨喜率军倒退数里。在反复突围中,竟斩了一名汉将,又一名都尉,还斩杀了士卒数十百人。随骑皆尽惊服。
第四层:愧对江东父老,项王乌江自刎: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檥船待, 谓项王曰: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谓亭长曰: “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 “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王翳曰: “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 “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一、诠词释句:
乌江与亭长——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长江岸的乌江镇。亭长,乡官,秦汉制,十里一亭,设亭长一人。
檥船待——停船等待(项羽)。檥(yǐ椅),同“舣”,撑船靠岸。
江东与王我——江东指长江南岸的江苏、安徽等地。王我,拥戴我为王。
短兵与被十余创——短兵,指刀、剑等短武器。后者指,受到十多处创伤。
骑司马与吕马童——前者,即指骑兵将领。吕马童是汉军追击项羽的司马,与项羽是故交,所以转过背来装作看不见,后因项王招呼,才只得面对项王,故言“马童面之”。
汉购我头等句——购,是指悬赏购求的意思。若,你。德,恩惠、好处。自刎,即自杀。这几句是说,我听说刘邦出一千斤黄金、一万户封邑悬赏购求我的头颅,我就给你这点好处吧。于是,就在乌江边自杀身亡。
共会其体——将五人所得之项羽尸体残骸重又并合。
分其地为五——把五个地方分封给有关之人,中水侯封地在今河北献县西北;杜衍侯,封地在今河南南阳西南;赤泉侯,封于今之南阳丹水县(据《史记索隐》);吴防侯,封地今河南遂平;涅阳侯,封于今之河南镇平。
二、略述大意:
项羽逃至长江岸乌江镇乌江渡口,一亭长已备好船只待渡,亭长劝项羽,急渡乌江,就在江东立足,地方千里,人众数十万,也足够称王的了。项羽笑答:我带江东弟子八千渡江西进,现在一个也没有回来,即使江东父老怜惜我,拥我为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 就是他们不说什么,我岂不感惭愧吗! 说罢,即将自己的千里马送给亭长,还令其他人也下马行走,以短兵器交战。光项羽一人,就杀了汉军数百人之多,自已身上也伤了十多处。项羽见追来的汉军中有一故人,项回首打招呼,那人就转告汉将王翳:此乃项羽也! 项羽终于对着汉军说了最后的话:你们汉王不是悬赏千金和封邑来购取我的头颅吗,现在,我为你做件好事吧! 于是,立即挥剑自刎于乌江畔,血溅乌江草。果然,王翳取了他的头,其余骑将争相抢夺项羽,互相残杀数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等四人“各得其一体”;后来又将项羽残体拼成一个整体去报功受爵。刘邦即给五人封侯,并各划给封地一处。
第五段:太史公述评
太史公曰: 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 “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一、诠词释句:
太史公——司马迁自称。“曰”下面的一段话,是作者司马迁对项羽一生的总结与评论。“太史公”,即太史令,编著史书、记载史事的官。
周生与重瞳子——周生,一说与作者同时代的儒生,名不详。一说,周代贤者。重瞳子,眼睛有两个眸子。传说舜有两个眸子。瞳(tóng童),即眸子。
非有尺寸与将五诸侯——前者,是说没有一点基础可资凭借的意思。后者是说率领了五诸侯,即齐、赵、韩、魏、燕五国故地的反秦力量。或说,泛指楚之外的各路义军。
背关怀楚与放逐义帝——前者,是指放弃关中,而都彭城之事。后者,是说项羽因楚怀王熊心坚守“先入关中者王之”原约,心怀愤恨。后来,表面仍奉怀王为“义帝”,实际将他放逐于长沙郡郴(chēn琛)县,最后派人击杀义帝于江中。
自矜功伐——夸耀自己的功勋。矜,夸耀。
五年、寤、过矣——五年,一说指项羽称霸王至败死的时间;一说汉高祖元年至五年之期。寤,同“悟”。过矣,就错了。
二、略述大意:
太史公司马迁的论赞说——
我听周生说过:虞舜的眼睛有两个眸子,项羽的眼睛也是两个眸子。他大概是舜之后裔吧?他的兴起何等之迅速呵!
秦王朝推行暴政,丧失民心。于是,陈涉首先发难起义,豪杰纷纷响应;后又互相兼并争夺。这些事变多得说不清。
然而,项羽没有凭借尺寸土地,却乘天下大乱的形势,起自草莽间,只有三年,就统率了六国(除秦外)军队反秦,于是消灭了秦王朝,掌握了政权,发号司令,分封诸侯,并自号“西楚霸王”。虽然,他的权位未能保全始终,但这样的事情,却是近古以来所没有的。
等到项羽放弃关中,思乡东归,放逐义帝,自立为王,还抱怨王侯们背叛自己,那就难以成就帝业了。项羽自负战功,逞自己的才智而不肯效法古人,以为完成霸王之业,统治天下,只靠武力就行了。结果怎样呢?短短五年时间,国家覆亡,自己身死东城。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觉悟,不责备自己,这就错了。
最后,项羽还找托辞说:“这是天要灭亡我,并非我在战场上犯了什么过错”! 拿这个来掩饰自己的过错,这岂不是很荒谬了吗?
司马迁在这篇述评中,对项羽作了功过的评价。肯定项羽的功绩是两项:
①热烈称赞项羽是“起于陇亩之中”的灭秦英雄;是“近古以来未尝有也”的伟大历史人物;
②项羽是“分裂天下而封王侯”的“政由羽出,号为霸王”,虽未正式称帝,却是楚汉时期(历史的过渡期)的实际统治者。
司马迁批评项羽的有三项:
①战略上犯了错误:“背关怀楚”,丢掉大好的关中,怀乡东归,建都彭城;
②政策上的过失:“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已”,弄得最后众叛亲离;
③思想认识上过错:“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并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更严重的是,到最后完全失败了还不觉悟,说什么“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司马迁所指出的功与过,当然是出于他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和自己的观念作出的判断,其是非可让大家再去评议。如果让现代唯物史论去观照这个历史事件,项羽失败的致命之处有两条:
一是,失民心。他在反秦过程和楚汉争斗中,始终没有停止过大烧、大杀和斗力,只恃“力征”,只讲蛮干,不尚巧智。于是,最后民心尽丧,众叛亲离,饮剑自刎。
二是,开倒车。经过战国时期的七国争雄,最后归于一统,乃历史发展的必然。但项羽推翻暴秦之后,却又开起历史倒车,重封诸侯,分裂天下。这是社会发展所不许的,其失败,决非“天要亡我”,而是历史给予的应有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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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解说,篇幅较大,在此,着重再说以下两点:
一、司马迁史学思想在自己作品中的体现。
从这个具体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史学思想最突出的是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实事求是,尊重历史本来面目;二是民本思想,重视社会下层人物的历史作用,这在《陈涉世家》中已得到了表达。而《项羽本纪》,特别是《鸿门宴》,则更为突出地表现了作者的“实录”精神,它如实地记述了楚汉时期的两个最重要人物。大家知道,当朝人写当朝事,是需要有点献身精神的。特别是司马迁这个受了宫刑的史官,面对当朝开国皇帝和一个高祖手下败将,“说三道四”,更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请看作者在自己作品中怎么对待的?我们从《项羽本纪》和其他一些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因开国皇帝而任意吹捧,也不因“霸王”兵败自杀而骂作“逆贼”,而是尊重历史本来面貌,如实地描述两人的长处和短处,真切地刻划他俩的性格。
毫无疑问,司马迁对项羽是同情的,是把他作为一个失路英雄来描写的。作品充分肯定了项羽在推翻秦王朝过程中的历史作用,特别是项羽在“钜鹿之战”这一关键战役中的消灭秦军主力的历史功绩。作者对项羽的性格,似乎也相当喜欢。因此,在许多地方都写了项羽的“勇悍仁强”(韩信评语),即所谓“勇”,是指他勇力过人,力能扛鼎,不畏强敌,敢于决战。所说的“仁”,就是“鸿门宴”中讲到的“为人不忍”,而豪爽坦诚。但也不隐讳他的弱点,作为一个政治家,写了他的目光短浅,对人民残暴,不顾人心向背。项羽虽“勇”,但“不能任属贤将,此将匹夫之勇耳”;项羽虽“仁”,但对部下舍不得封爵,“所谓妇人之仁也”。这些话,大都出自韩信之口,但司马迁在自己作品中给以充分的史实依据。项羽确是不善用人的,韩信、英布、陈平等人,原是项羽部下,后来都弃项依刘,成了刘邦统一天下的大将或重要谋臣。
司马迁对当朝的杰出政治家、开国皇帝也是如实记述的。用大量史料说明刘邦之所以能够“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是因为:第一,他善于用人。他手下的谋臣和猛将,“皆人杰也”。第二,他重视争取人心。入咸阳首废秦代酷法,与父老“约法三章”,对咸阳宫中财宝毫毛未动,并“还军灞上”,等等,都是最有力的事证。第三,他勇于纳谏,广开言路。他在听从臣下进谏中,审时度势,决定其进退。如得知项羽将以武力“击破沛公”时,,自知力不敌众,立即转变策略,采取谦让态度,亲赴鸿门谢罪,终于摆脱了一场危机。但司马迁也不回避写他的缺点。比如,在“鸿门宴”最后,写了刘邦狼狈逃宴,末了还补上句:“沛公至军,立诛曹无伤”。这也是作者对人物寓以褒贬之笔,因为这一笔表现了刘邦外表宽容,内心记恨的性格。在《项羽本纪》中,说在一次战争中,项羽捉住刘邦的父亲,项羽威胁说:“若不投降,我就要烹杀太公。”刘邦却若无其事地答道:我同你项羽一起受命楚怀王,两人结为兄弟,我父亲就是你的父亲,你要烹吃你的父亲,希望你能分给我一杯羹。看这是什么话?完全是一股无赖习气! 在其他篇章,如在《高祖本纪》等文中,还写了“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和“慢而侮人”等等情节,都透露了这个“汉高祖”性格上的粗野、傲慢和无赖等弱点。这正是这位具有政治远见和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性格的另一方面。
二、古人对本文的评议
宋人黄震评曰:
世谓羽与汉争天下,非也。羽曷尝有争天下之志哉! 羽见秦灭诸侯兼而有之,故欲灭秦复立诸侯,如曩时,而身为盟主尔。故既分王即都彭城,既和汉即东归,羽皆以为按甲休兵为天下盟主之时,不知汉心不尽得天下不止也。身死东城,不过欲以善战白于世,略无功业不就之悲,而汉之心羽终其身不知,羽曷尝有争天下之志哉!
(见《黄氏日钞》卷四十六)
明人唐顺之评曰:
太史公叙立义帝之后,气魄一日盛一日; 杀义帝以后,气魄一日衰一日。此是纪中大纲领主意,其开合驰骤处,具有喑呜叱咤之风。
(钜鹿之战) 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垓下歌》悲壮呜咽,与 《大风》,各自摹写帝王兴衰气象。
(《精选批点<史记>卷一》)
明人郝敬评曰:
羽与高帝并起,灭秦之功略相当,而羽以霸王主盟,尤一时之雄也。秦灭六国,楚灭秦,秦既纪矣,可绌楚乎?故并尊羽于秦汉间,不欲以成败论英雄也。扬子雄谓赢政二十六载而天下擅秦,秦十五载而楚,楚五载而汉,五十载之际而天下三擅,与子长之意正同。方羽分封诸侯,已擅天下为帝王,为之本纪,非过也。
(《史汉愚按》卷二)
清人吴见思评曰:
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 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
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隃糜汗青之中,令人神动。
(《史记论文》第一册)
清人吴敏树评曰:
此纪世之喜文字者,无不读而赞之。究其所喜者,起事一段、救赵一段、鸿门一段、垓下一段、其他所知者盖仅矣……其实,一部大曲,经营巧拙,非深于其事者不知也。……吾意史公作此纪时,打量项王一生事业,立楚是起手大著,救赵破秦是擅天下原由,其后则专与汉祖虎争龙战而已。如下笔万言,滔滔滚滚,如长江大河,激石滩高,回山潭曲,鱼龙出没,舟楫横飞,要是顺流东下,瞬息千里,终无有滞碍处耳。
(《史记别钞》下卷《项羽本纪》)
附图三十六:
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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