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虽然该词向来备受诗人宠爱,但只是到了现代才在批评界广为使用。在西方诗学中,这一术语的含义模糊,富于联想,经常在采用它的上下文中产生反讽的效果。它可以是肉眼产生的幻觉,也可以是柯尔律治所讲的“武装起来的幻觉”,即受到一种更高形式的智力指导和帮助的知觉,还可以是变形的、启示的,以及极乐的幻觉。幻觉让人联想到的事物是生动具体的事物,但又是属于原型的、理想的和精神上的事物。一些西方人认为幻觉也可能是一种启示,由上苍赋予诗人、预言家或者圣徒,但也可能与巫术和疯狂有关。在梦境、直觉或者恍惚之中产生幻觉的人,看到存在和应该存在的事物,看到天堂或地狱,看到过去的黄金时代,看到现在的悲惨现实或者将来的美妙新世界。一些诗人与学者认为幻觉代表了真理。但是幻觉也可能指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狂热而又愚蠢的奇想。它的语言是讽喻、隐喻、象征以及其他表达深层含义的手法——对这种语言往往需要作特殊探究才能诠释。
在西方,有一种古老的传说,认为伟大的诗人因饮过天堂的奶汁而具有某种天赋,富于神秘莫测、不同寻常的洞察力。后来的许多诗人和批评家都沿用这种说法。事实上,这种说法一方面是人们对伟大艺术家的奇妙创造力做出的一种解释,另一方面也是人们对诗人天赋的一种赞美方式,旨在使人更易理解诗人作品的蕴意。在西方诗歌创作史上,这种说法早已成为一种常规,例如在史诗中就常有诗人同诗神缪斯对话的场面。
“幻觉诗”作为一种诗歌类型尚未获得承认。但是确有许多诗作记录了诗人本人或诗人所创造的人物所经历的幻觉。例如梦的幻觉在中世纪及以后的年代里颇为盛行。当然,这类诗作中所描述的幻觉,只是对某种幻觉经历的模仿而已。而另一方面,也有些诗人像布莱克一样,认真分析了幻觉经历的条件并且以描写幻觉经历的权威自诩。大多数浪漫主义作家认为:自己是上天遴选的诗人兼先知,可以和弥尔顿等大诗人以及希伯来的预言家们相比,他们的使命是为他们在想象的幻觉中所见到的新世界做出预言。M·H·艾布拉姆斯把浪漫主义作家以及在这一时期前后的诗人所声称的变态知觉分为三大类:一类是重见往事的奇迹,如回归童年时代的新鲜感;一类是发现神的显灵,从中看到某个平凡的事物突然在那一瞬间有了神秘的意义(即华兹华斯所讲的那种“刹那之间”);一类是发现某些寻常事物也具有非同寻常的价值,如某些低微与卑贱事物也有其辉煌壮丽的一面。
当代批评界在各种不同意义上使用“幻觉”这一术语。有时候“幻觉”仅是指诗人在描写性段落或修辞手段中表现出的视觉形象(见“意象”)。而另一方面,诺思洛普·弗赖伊等批评家则在广义上使用“幻觉”,把它作为文学本身的同义词来使用,或者至少作为文学的主题成分的同义词来使用。弗赖伊认为,文学既不是对自然的模仿,也与现实无关,而仅仅是人类的梦想,是人类欲望和恐惧的想象性投射。因此一切文学作品汇集在一起就构成一个总体的幻觉,即“关于社会的奋斗目标,关于纯洁无瑕的美满世界,关于自由的人类社会等的幻觉”。弗赖伊曾把这种幻觉的各个部分比喻为:春天的幻觉、夏天的幻觉、秋天的幻觉和冬天的幻觉。但是当代批评中使用的幻觉通常是指表现主义批评家所讲的意义上的幻觉。他们在使用这一术语时,无论是否具有玄奥含义,都是指作者的世界观——他对上帝、自然以及人的看法、态度、感情和评价。据认为,诗人必然在他们所写的诗歌中表达其人生哲学,而美的感受就在于读者洞察这种幻觉,并最终产生与作者相同的感觉。在一首诗中,作者的幻觉可能会明白地陈述出来,像华兹华斯在《丁登寺》中的写法;但大部分的幻觉是在作者头脑的非认知状态下存在的,是在作品的结构、风格、意象和形象化语言中显示出来的。批评的主要工作是把诗人的幻觉加以重建和显现。批评家在进行这项工作时,并不注重诗的传统分类,甚至也不注重对诗歌特殊的艺术整体的分析。一位作者的全部作品只表现了他的幻觉的一部分,而批评家的目标就是将作者的全部幻觉展现出来。M·克里格却不同意上述批评家的观点,认为他们是倒退回新批评问世以前的立场上去了。他虽然也喜欢“幻觉”这一术语,但是由于他尊重文学作品自身的独立特性,他所谓的“幻觉”是指文学作品所表现的主题内容——即作为独立存在的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固有内容,而不是指作者头脑中原有的,并反映在其作品中的思想或态度。
最令批评家感到棘手的问题是对幻觉应如何评价。一些批评家认为幻觉能表现复杂、深刻、全面的事物,具有创造性或真实性,从而予以褒扬。另一些批评家则认为幻觉所表现的事物简单、浅薄、狭隘、单一化或缺乏真实性,从而加以贬斥。以上两种观点似乎均欠全面。对于任何一种人生观,无论体现于诗作还是阐述于哲学,都须作认真检验,看它是否符合真理,符合实际。无论幻觉是建立在什么样的直觉或感情的基础上的,它总要表现对宇宙或人类生活进程的某些看法。因此,人们似乎无法回避济慈所提出的两个问题:人们怎样去区分幻觉与白日梦?人们如何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神的洞察力”?桑塔亚纳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诗的顶峰就是用神的语言说话。”他指出,诗人与哲学家的目标是阐明道理,即“对一切事物的规律与价值作锲而不舍的思索。这种思索是借助于想象的。一个哲学家,在借助想象进行思索而发现真理的那一瞬间,便是诗人。一个诗人,在运用其娴熟的、富有感情的想象而表现了一切事物的规律或个体与整体的关系那一瞬间,便是哲学家”。桑塔亚纳以此为标准对卢克莱修、但丁和歌德的诗歌作了评价。但是惠尔赖特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鉴于现实的性质以及人类头脑的局限性,任何这类简单概括的观点,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一切幻觉都必然是片面的。他主张必须区分幻觉与空想。他认为:伟大的艺术家的幻觉是无法以同一尺度来衡量的。例如T·S·艾略特的幻觉世界就无法包容于布莱克的幻觉世界,布莱克的幻觉世界也无法包容于艾略特的幻觉世界。但是他又坚持认为:对于所有伟大艺术家自称表现了真实的说法,都应予以尊重,都应承认他们的确揭示了复杂而神秘的现实的某一方面。其他一些批评家则认为:文学中所表现的多种多样的幻觉,反映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相对观点。因为人们无法找到关于宇宙的性质和人在宇宙中的命运问题的最终答案,所以他们只能提出个人的看法,并依照个人的看法立身处世,构造艺术作品。诗人的幻觉仅仅是诗人敏感的头脑对生活的反应而产生的一系列假设。诗人的幻觉所包含的假设也许有启发价值,但不能认为这类假设肯定具有全部或部分的真实性。如果一个艺术家能在他的作品中充分展现对立的观点,借以表明一切幻觉的局限性以及各种观点的片面性,那么他就应该受到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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