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章句集注》与“四书”学
理学产生伊始,经学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宋初80年,经学仍然沿袭汉唐诸儒的治学方法,但在新形势下,这种方法已明显不能适应在传统儒学基础上建立新思想体系的需要。汉唐经学要求儒生恪守经注,严重压抑了学者理论思维的创新活动,儒生们的要求难以在旧的经学体系中实现。
庆历前后,一大批儒生开始怀疑汉唐古注,并攻击训诂章句的解经方法。南宋陆游描述当时的情景:“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经说》)由于汉唐儒生恪守的传注乃至某些经书受到怀疑和诋毁,一些儒生开始根据自己的思想观点取舍儒经,解说经书,发明经旨,侧重探究经文义理。这种做法在唐末啖助及弟子赵匡、陆淳已开其端,但只是个别儒生所为。仁宗庆历之后,自刘敞《七经小传》、王安石《三经新义》刊行,义理解经蔚然成风,汉唐训诂之学,遭到很大冲击。
理学产生时期,义理之学大盛,义理解经影响了一代学术风气,给理学家利用儒经的范围、命题和理论框架建立新的思想体系提供了有利条件。理学家们主张以“义理”解经,热衷于对经书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进行解说。二程说:“圣人作经,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义理,不可治经。”(《河南程氏遗书》卷二)治经的目的,在于“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与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五)。他主张学者要有“独见”(《河南程氏粹言》卷一),在经书原义的启示下,不断创立新的思想观点。张载也主张“学贵心悟,守旧无功”(《经学理窟·义理》),治经应“义理有疑,则濯去旧见以来新意”(《经学理窟·学大原下》),“心解则求义自明,不必字字相校”(《经学理窟·义理》)。理学家把自己的思想观点融进经解中,仿佛理学思想本来就在经中,只不过人们没有领悟罢了。理学所创义理之学,在儒学复兴的潮流中,对理学思想体系的发展和传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北宋科举制度的变化,对理学的义理之学也有直接的影响。太宗时,在“明经”科之外,还有“九经”“五经”“三礼”“三传”等科目,增加了儒家经书在科举考试中的比重。宋神宗即位,“笃意经学,深悯贡举之弊”,并采纳王安石的建议,“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后改《论语》《孟子》义各三道)。次论一首,次策三道”,还规定“试义者须通经、有文采乃为中格,不但如明经墨义粗解章句而已”(《宋史·选举志一》)。
以义理之学取代章句训诂之学、会通诸经、创立新说是当时的学术发展趋势。北宋五子对《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关注,以及对“四书”与“五经”的区别与联系的把握,都与这种风气以及唐宋间学术转型有关。
“四书”在宋以前是不并行的。以《论语》《孟子》为例,《论语》是儒家经书,《孟子》是子部的书。宋代官定《九经》,《孟子》被列为《九经》之一,正式由“子”入“经”。就在《孟子》由“子”入“经”的时候,《大学》和《中庸》也日益受到重视。北宋的皇帝还赐赠《大学》《中庸》供臣下学习,并与其他经书一起成为科举考试的重要科目,“四书”取得了与“五经”相同的地位。这不只是几本书地位的偶然变动,也是后世从谈经论道转向谈书论道的先兆。
理学奠基人二程首先详加阐述了“四书”的道德观念。二程一门不仅重视《易》,还重视《语》《孟》《学》《庸》。他们著有《论语解》《孟子解》,明道改正《大学》,伊川改正《大学》,《中庸解》(《中庸解》不是二程所写,而是蓝田吕大临所著。但双方的思想是一致的。见《朱子语类》卷六十二)。这里,要特别提到《中庸解》。该书根据《中庸》所说“君子不动而敬”,提出类似“坐禅入定”的“主敬”术,强调“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子程子语”)的道理。二程第一次从经学的视野,提倡“四书”并行(“四书”名称的真正确立实际在南宋光宗绍熙年间)。程颐认为为学应“以《大学》《语》《孟》《中庸》为标指,而达于‘六经’。”(《宋史·程颐传》)
二程的表叙、大二程十余岁的张载以“四书”为主,阐述儒家“性与天道”等思想,撰成了以《正蒙》《经学理窟》为代表的义理著作。他认为,“耳不可以闻道”,“子贡以为不闻,是耳之闻未可以为闻也。”(《经学理窟·学大原上》)正心诚意才可理解性与天道。他强调说“不以苟知为得,必以了悟为闻”(《张子语录·语录上》),主张通过理性“了悟”(心思)的途径来探讨“性与天道”的学问。张载极力推崇《孟子》的“尽心”学说,认为孟子能不受见闻的局限,“不以见闻梏其心”(《正蒙·大心》),充分发挥思维器官的功能,通过“尽心”而“知性”“知天”,把“尽心”和“性与天道”相联系,阐明了知性知天道的理论和方法,解决了困惑孔子弟子的疑难,发展了《论语》的思想。对《中庸》《大学》,张载认为这也是阐述“性与天道”的书。他在《正蒙》中专门写有《诚明篇》《中正篇》,重点阐述《中庸》的“诚明”和“性与天道”的联系。他认为,“诚明”是包括“诚”和“明”的复合范畴,“诚”是指通过内省体验所达到的最高修养境界,“明”是指通过学习途径所达到的最高认识境界,人达到了“诚明”的境界,也就认识了人类和自然的本质,使天人之间、主客之间和谐地统一起来。张载在著作中虽未辟专章论《大学》,但他十分重视《大学》的“格物”。他解释说,格物,就是见物,“见物多,穷理多”(《横渠易说·说卦》),认为这是《论语》《孟子》《中庸》三书未曾述及的思想。他解释“格”为“见”,观察和接触大量事物,才能穷理、尽性、“至于命”(《横渠易说·说卦》)。所谓“命”,就是指客观必然性,“至于命”,也就是达到对“性与天道”的合乎规律性的认识。这样,张载就在认识论上明确了《大学》是“性与天道”思想体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张载把《论语》的“性与天道”命题,《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学说,《中庸》以“诚明”达到“性”“道”“教”三者统一的理论,以及《大学》的“格物”思想,作为理论框架,并在此基础上会通《易》与佛道思想,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体系。
朱熹改定《大学》,特别是补充“格物致知”章,王阳明重视《大学》古本,都是为了阐发并形成自己的新的思想学说。此后改定《大学》者并不只是二程、朱、王,还有很多,可参见邱汉生先生著《四书集注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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